劉邦聽到張良的話,隨即就命令所有的衛士都離開,而且不許在附近逗留。


    可是酈食其和陳平並沒有被劉邦請出去,劉邦雖然很重視張良的意見,但也不能公然地漠視其他的重要謀士。


    見狀張良也沒有堅持,他知道就算自己說服了劉邦,至少酈食其會來詢問理由,那時劉邦也肯定會告訴後者,他隻是在開口前補充了一聲:“臣說的不可外傳。”


    “這個自然,”劉邦替酈食其和陳平保證道:“不會有人說出去的。”


    剛才張良接連數了八條理由,前麵的幾條,劉邦聽著沒什麽意思,而且頗有重複之嫌,唯一對他有所觸動的就是最後一條: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豪傑必定各自歸國侍奉王室,不會再繼續追隨劉邦。


    “臣認為關鍵就是第八不可。”張良再次開口的時候,果然不提前麵那些湊數的東西。


    “可現在楚強漢弱,要想打敗項羽,孤就得獎賞壯士。”劉邦立刻說道,張良說的固然有道理,但劉邦自問單挑項羽的勝算不大,所以分封乃是勢在必行。


    “分封是需要的,但絕對不能封六國之後。”張良圖窮匕首見,終於說出了自己反對的核心。


    “不封六國之後,難道天下豪傑就不會歸國侍奉王室了嗎?”劉邦反問道。


    “絕對不會像對六國之後那樣死心塌地,”張良急切地說道:“六國之後獲立,這幾個諸侯國就會變得非常堅固,大王需要分封來擊敗項羽,但臣懷疑的是,需要不需要分封這麽多個如此強大的諸侯國來擊敗項羽。”


    酈食其和陳平都是臉色一變,張良這個說法倒是頗有意思,值得一番思量。


    “酈先生、陳將軍想必認為,這次彭城之敗是因為這些諸侯與大王不一條心,所以隻要換一些大王的親信,就能同心協力地幫大王攻打項羽了。可臣不以為然,臣敢說,任何人坐上了諸侯的位置,就一定會在楚漢之間左右逢源;哪怕是曹參、蕭何,或是周苛、夏侯嬰,隻要身為諸侯,就會變得和魏豹、趙歇他們沒什麽不同。”張良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他接著向陳平掃了一眼:“臣還敢說,隻要陳將軍成為魏相,就會和周市一樣。”


    劉邦收起了不耐煩之色,鄭重地看著張良,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臣敢問殿下,是不是殿下覺得如果扶持熊氏重新成為楚王,就能夠報答楚懷王?”張良問完劉邦,又問陳平:“陳將軍是不是一想到魏氏複國,就會生出立刻去投奔的念頭?良也是一樣,如果不是現在韓王乃是庶出,名不正言不順,還投靠了項羽,良都可能棄了大王歸國——若是先王還在的話,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為大王效力的。”


    劉邦和陳平都忍不住微微點頭,六國王室的號召力確實是深入人心。


    “項羽為什麽千方百計地要削弱六國王室的後人?”張良看著劉邦,大聲問道。


    聞言劉邦一驚:“為了方便日後剪除。”


    “正是如此,”張良拍手道:“項羽封了一些六國將領為王,就是為了幫他動搖各個王室的根基。這些王侯是項羽封的,而對於王室之後,項羽不能用封這個字,隻能是立。這些沒有根基的王侯,將來好剪除得多,殿下雖然痛恨項羽,但他計謀深遠,不可不細細思量。”


    劉邦忍不住點頭道:“說的不錯。”


    “臣剛才說過,任何人隻要坐上諸侯之位,就自然會先考慮自己的封國,而不是漢國的興亡,大王必須要做好時刻與他們翻臉的準備。而六國王室之後根深蒂固,剪除起來太不容易了,臣以為斷不可取。”


    此時不但劉邦,就是酈食其和陳平都露出深思之色,張良考慮得確實比他們兩個更深遠,他們隻看到為了對抗項羽必須要分封諸侯,但沒想到要是分封出來的諸侯不聽話,又該如何剪除。


    “但是張先生並不反對分封諸侯,對吧?”酈食其問道。


    “當然不反對,”張良立刻說道:“酈先生是不是聽了我第八點後,誤以為我反對分封了?”


    “是,先生一開始講的有些囉嗦,所以誤會了。”酈食其點點頭。


    張良苦笑了一聲:“我隻是不想說得太明,免得讓大王誤會我是在挑撥君臣之誼,可是大王沒聽懂,我就隻好挑明了。”


    酈食其轉身對劉邦作揖道:“是臣之失,張先生說得對。”


    “那你覺得該封哪些人?”劉邦問張良道。


    “項羽為了方便自己剪除,封的很多諸侯都是無用之人;現在正如大王所說,楚強漢弱,大王想與項羽抗衡,必須要分封一些豪傑。”張良說到這裏收住了聲音。


    “但這些人是大王能狠下心去剪除的,”酈食其沒有什麽顧慮,他從來不是其他諸侯的臣子,舉家投奔劉邦算得上是漢室嫡係:“而且他們最好隻擅長作戰,不擅長理政,這樣萬一將來和大王反目,也會容易剪除。蕭何、曹參、夏侯嬰都不合適,他們或是文武全才,或是大王不忍心剪除的故舊。”


    劉邦抿住了嘴,他也沒想到談話居然會深入到這個領域,已經涉及到君臣猜疑的地步了。早知道會這樣,劉邦剛才就順水推舟同意了張良的建議,拚著得罪酈食其和陳平一次,讓他們也退出去,不要旁聽自己和張良的對答。


    不過現在已然如此,劉邦知道張良挑起這個話題,那麽肯定不會把今天的內容外傳。酈食其當然也不會,剛才一聽明白張良的話,立刻就無所顧忌地發言——張良或許還有韓國這個選擇,酈食其和他的家族可沒有退路,隻能跟隨劉邦。


    於是劉邦就不經意地瞥了陳平一眼,陳平可一直沒說話。


    陳平瞧見了劉邦這一瞥,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現在劉邦和當初在沛縣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剛才那看似不經心的一眼,給陳平的壓力竟然不在項羽之下。


    “大將韓信,可以封王。”陳平脫口而出,他知道要是自己今天一言不發,那將來若是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出,劉邦、張良和酈食其肯定會懷疑是自己泄露了口風。


    這時陳平不禁想起,當初項羽的使者蒯徹來見劉邦的時候,張良不願意旁聽劉邦和使者的談話,主動退了出去。而自己卻心中好奇,恨不得留下來知道一點諸侯間的內幕。現在自己倒是留下來了,聽到了,可是越聽越覺得如坐針氈。


    剛才酈食其已經點了蕭何、曹參等人的名字了,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一些將領也屬於劉邦的沛縣元從,酈家為了攀上這班車,把整個家族都當作賭注押了上去,現在勉強也算是漢王的元從了。那麽身居高位的人裏,很明顯隻有韓信不算這個集團裏的人,隻是因為有才能,而且深知項羽對關中的部署才被劉邦重用的,可能還有些買馬骨的意味。


    張良和陳平也都算不上漢王的元從,因此張良說話要比酈食其謹慎一些,不過今天張良把這個話題挑明也算是表忠心了;既然如此,不敢落後的陳平就把韓信當做投名狀交出去了。


    這樣劉邦就不會擔心陳平泄露消息了,陳平可是說了大將韓信的壞話,要是今天的談話內容泄露出去,陳平的發言幾乎可以被認為是陷害大將。


    劉邦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搖搖頭替韓信辯護道:“言之過早。”


    “等大將立功後再論此事不遲。”酈食其跟了一聲,算是替劉邦和陳平都遮掩了一下,也讓屋內的陰謀氣氛減弱了一些。


    “不錯。”劉邦點點頭,表示韓信應該再觀察,不能立刻下結論。


    不過陳平明顯能感到,自己受到的壓力頓時減輕了許多,剛才那種泰山壓頂的感覺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還有張耳,”陳平再接再厲地獻上另外一個投名狀:“要是張耳立了大功,也可以封王。”


    韓信曾在楚軍任職,了解到的隻是項羽軍中一部分內情;而張耳曾任趙國的相國,對趙國了如指掌。張耳和劉邦的交情始於多年之前,張耳後來跟著項羽脅迫劉邦,還率領趙國軍隊跟項羽一起洗劫關中。但是張耳走投無路的時候投奔劉邦,劉邦卻沒把張耳的人頭交給陳餘,可以算是結清了往日的恩義,將來要是兩人反目,大概劉邦也不會下不去手了。現在趙國的陳餘背叛劉邦投降項羽,張耳肯定會受到劉邦的重用。


    陳平揣摩著劉邦的心思,覺得除了韓信,張耳就是最明顯的諸侯人選了。


    果然隨著陳平這句話出口,劉邦的臉色更和善了:“還是言之過早。”


    “要等張耳立功。”酈食其說道,既然讚同張良的說法,那用張良的尺子去量的話,張耳明顯也符合標準。


    “孤還是想和大家都有始有終的,”劉邦歎了口氣,轉頭看著張良:“但願你猜得不對。”


    “大王不可自欺欺人,”話說到這個地步,張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了:“這次臣有信心去說服韓王信,但將來他會不會再次反叛,臣可不敢說。諸侯都是靠不住的,若是大王下不了剪除一個人的決心,就不要封他為王——這樣大王才能和他有始有終。”


    劉邦不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又看向陳平:“你還要去魏國嗎?”


    “不。”陳平堅決地搖搖頭,他這時又在暗自慶幸自己留下來旁聽了,如果沒有聽到張良對劉邦的這番話,陳平肯定會高高興興地領命。若是知道劉邦不立魏國王室之後,陳平還會幻想自己被封為魏王。當初陳平決定投靠劉邦的時候,心裏也是存有裂土封王的誌向的。


    可現在已經知道劉邦把諸侯都視為潛在的威脅,陳平還往上湊個什麽勁呢?


    陳平異常堅定地對劉邦說道:“臣隻想追隨大王左右,為大王獻計獻策。”


    看看酈食其,已經擠進漢王元從隊伍裏麵去了,張良似乎也不遠了——陳平在這短短一席話之間,就已經重新豎立了自己的目標,那就是成為下一個酈食其或是張良。


    ……


    “魏王請求大王派兵支援,”一個衛兵走進楚王的大帳,這時項羽正在給眾將分配任務:“魏王已經起兵討伐劉邦,可是劉邦的大將韓信正帶兵向魏國開去,與韓信同行的還有趙國的張耳。”


    “本來還想讓他給我提供糧草的,”項羽轉頭看了看那個衛士,不耐煩地說道:“起兵也不知道挑個時候,難道他起兵就是為了挨打嗎?”


    “大王,”範增說道:“是不是派兵支援一下魏豹?”


    “把兵給這些諸侯毫無用處,”項羽不屑一顧地說道:“給他派兵,他也打不過韓信、張耳,還不如不給他兵,寡人還能早幾天打垮劉邦。”


    “可借給他一些兵,他能多拖韓信、張耳幾天吧。”範增說道。


    “除非亞父你去,”項羽搖搖頭:“可寡人這裏還需要亞父。”


    聽項羽這麽說,範增就不再爭辯下去了。


    項羽似乎是看出範增有些擔憂,就對他笑著說道:“亞父放心,韓信不足為慮。”


    “不足為慮?”本來不想說話的範增又忍不住了,他記得以前項羽還評價過韓信,說他打仗的本事和劉邦相差不多。


    “他已經在寡人帳下效力兩年了,可劉邦才認識他半年。韓信可是寡人的郎中,那兩年裏時刻伴隨寡人左右,寡人對他的了解可不是劉邦能比得了的。”項羽笑嗬嗬地說道,顯得一點兒也不緊張:“所以寡人才會說,除非亞父你去,否則借兵給魏豹也是白給;而劉邦讓韓信帶兵去打魏豹也是瞎了眼了,韓信隻會替他自己搶地盤。他知道寡人的厲害,他是不會幫助劉邦的,除非他看到劉邦占了上風——而寡人,會讓劉邦占到上風嗎?哈哈。”


    範增還是有些不放心。


    見狀項羽又是一通搖頭:“亞父我們可以打個賭,等到寡人把劉邦打死在滎陽,劉邦也見不到韓信的援兵,亞父和寡人賭嗎?”


    “一個援兵都見不到嗎?”範增反問道。


    “一個都見不到!”項羽加重語氣說道:“還有那個張耳,也是和韓信一樣的貨色。”


    範增微微有點動心:“大王和臣賭什麽?”


    “就賭令尹之位,如何?”項羽笑著問道。


    “不。”範增一通搖頭:“還是算了吧。”


    “不賭就算了。”項羽也沒有窮追,就繼續給其他的將領部署任務,剛才他和範增談笑的時候,其他楚國將領都不苟言笑地聽著。


    “你們都知道三川是關中的咽喉,除此之外,三川還對劉邦有什麽用呢?最有用的就是這個洛陽。”項羽指著三川的郡治對部將們講起來:“洛陽周圍的物產豐富,人口稠密,還開墾了大量的熟田,丟了洛陽就是要了劉邦大半條命,單靠一個殘破的關中,他連現在的兵力都維持不下去……”


    進入洛陽的通道就是滎陽——成皋這條線,項羽告訴部下,他判斷劉邦會以滎陽為前門,成皋為後門,敖倉為側翼,全力堵住這條通道。


    “首先我們要連續野戰,徹底摧毀劉邦的野戰兵力,將他逼進滎陽和成皋這兩座城,確保他再也不敢出來威脅我們。然後,視情況或是順次奪下前門和後門;或是奪下後門然後再關門打狗——失去了滎陽和成皋後,寡人覺得劉邦還是會在鞏縣死守,但到那時,他就是垂死掙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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