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章邯逃走已經十五天了,在距離他丟棄的大營北方不遠處,一支強大的軍隊剛剛結束今天的行程,在雪原上紮下營寨。


    這支軍隊的士兵幾乎人人都有金屬頭盔,每頂頭盔的上麵都有獸皮的裝飾。


    隻是這些本來總是被打理得一塵不染的獸皮,現在上麵都結滿了冰霜,或是沾滿了泥土,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柴火還夠三天。”負責軍需的郎中對王離報告道。


    “嗯。”王離點點頭,鼓勵周圍的幕僚道:“隻要明天不下雪,我們的木柴就夠用了。”


    眾人默默無聲,沒有人發出歡唿也沒有人表示憂慮,這十天的行軍幾乎把每個官兵的銳氣都磨光了,最不幸的是其中還遇到了兩場雪,耽誤了好幾天。


    在秦軍的周圍,是若隱若現的聯軍追兵。確定章邯逃走後,王離當機立斷,馬上收攏部隊準備撤兵,不過聯軍的反應比秦軍還要快。當秦軍幾天後開始從巨鹿退兵的時候,消失許久的魏國和燕國兵馬重新出現在秦軍附近;當王離開始撤退行動後,趙軍也從巨鹿城中開出,三國聯軍從三個方向上若即若離地跟著秦軍,每天都攻擊秦軍采樵的士兵,或是突襲那些落單的士兵,他們的騷擾導致秦軍的行軍速度變得非常緩慢。


    一開始秦軍還憤怒地予以迴擊,但聯軍總是迅速地撤出戰鬥,而秦軍又不可能長距離地追擊他們。當發現為了驅趕這些追兵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後,王離就下令不要再管他們了,隻是每次派出更多的甲士護衛自己的采樵隊,至於那些落單的掉隊士兵,隻能自求多福。


    在剛離開巨鹿的時候,秦軍還可以使用甬道上的據點,這些據點裏還有秦兵在守衛。但隨著離開巨鹿越來越遠,他們見到的就隻有被廢棄掉的據點了:楚軍沒有任何理由保留這些原本是用來保護甬道的堡壘,占領他們的楚軍將這些避寒點徹底焚毀後就又撤退了。


    因此最後的這一段路花費了更長的時間、行進的也是極為艱苦,每天都有士兵因傷病掉隊,而主力根本不可能留下來等待他們。


    三天前,秦軍中所有來自關中或是趙地的壯丁都因為沒有分配給他們食物和禦寒物而死光或是逃光了,從那時開始所有的體力工作都需要由戰鬥部隊來完成。聯軍的騷擾更是日甚一日,或許是看清楚糧援斷絕的秦軍根本不敢耽誤時間交戰,聯軍經常拉出上千士兵排成方陣威脅秦軍,逼得秦軍必須交替前進防備對方真的發起進攻,一天都走不了幾裏。


    太陽落山了,帶走了大地上最後僅存的一絲暖意,秦軍紛紛席地而坐,小心地利用分配給他們的一點木柴稍微加熱一下自己的食物,然後就著地上的雪吃掉,餘下的一些則需要用來度過寒夜。


    在秦軍營地的外麵,聯軍的騎兵開始在他們的營地外圍來迴驅馳,他們的矛尖和利劍上挑著秦軍的人頭。隨著時間的推移,聯軍的騎兵膽子越來越大,現在幾乎就快要衝進秦軍的篝火裏了。


    但沒有一個秦兵會抬頭看這些聯軍一眼,他們都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火苗,對十米外的喧囂充耳不聞。剛開始撤退的時候,有士兵實在忍無可忍,不顧軍官的嚴令發起對這些敵人的反擊,結果他們錯過篝火吃了冷食,或是在追擊的時候受了輕傷,或是浪費了體力,結果就被無情地拋下,步了他們前夜想搶迴的那些人頭的後塵。


    一個膽大的趙國騎兵,居然就在秦軍營地外下了馬,好整以暇地從馬背上取下了弓箭,遠遠向篝火邊吃飯的秦軍拋射過來弓箭。


    每次他射中一個秦兵,就會引起同伴們的歡唿聲,而秦軍這邊依舊一聲不響,被攻擊的這堆篝火邊的秦軍把頭壓得更低,對倒在身邊的同伴熟視無睹,隻是盼望下一支箭不要找上自己。


    又一支箭從天而降,穿過一個正在吃飯的秦軍的後頸,這個士兵嘴裏塞滿了食物,一聲不吭地撲到地上。坐在這個士兵旁邊的同伴挪了挪位置,然後繼續低頭吃飯——這個士兵立刻就死了,沒有多少痛苦,比那些負傷然後痛苦地嚎叫上半夜然後凍死、或是凍個半死然後絕望地等著被拋棄強多了——不少士兵心底甚至有些羨慕他。


    整夜外圍都傳來廝殺和慘叫聲,吃飽喝足的聯軍每天都派壯士來劫營,現在秦軍早就不考慮修建營牆,也根本不會再浪費體力去挖掘壕溝了。聯軍的劫營分隊一旦找到哨兵的破綻,就直接闖進最外圍的帳篷,將裏麵的秦兵殺死在睡夢裏。


    而更靠裏一些的秦軍士兵,聽到不遠處的廝殺後,隻是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一些,明天還有很艱苦的路要走,他們不是執勤的哨兵沒有優待,不睡覺是無法跟上隊伍了。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天,但這種事情已經見過得太多了,讓所有的士兵都變得麻木了,沒有人還會起來支援。


    第二天天亮後,王離走出自己的帳篷,在近衛的簇擁下巡視了自己的營地一圈,邊緣地區的血已經凍上了,被焚燒的帳篷也不再冒煙。


    遠處的聯軍追兵若隱若現,他們起得比秦軍還早,接替了前一天那班的位置。這些環伺的追兵就像是雪原上的狼群,跟在受傷的獵物身後,一走就能走上好多天。


    各營的秦軍都在準備出發,一些看著就像是睡熟的人怎麽推也推不醒了,他們的同伴就把這些屍體留在雪地裏;又有些人生病發熱了,和以往一樣,軍官給這些病號每人都留下了一柄劍,等聯軍追兵過來檢查的時候,他們可以選擇用來對付自己或是敵人。


    “出發。”王離向前揮了一下手,大軍默默地再次出發,前方沒多遠就是章邯失去的營地了。楚軍焚毀了所有沒必要保衛的小據點,把所有的糧食都集中到了幾個大營裏麵,如果章邯不來給王離解圍的話,王離必須要帶著這支即將斷糧的軍隊攻下其中的一座才能有機會生存,並繼續向南行軍返迴棘原。


    又是一天艱難的行軍,到傍晚秦軍再次紮下帳篷的時候,他們的前哨已經能夠看到被楚軍奪取的秦軍大營了。


    “讓趙軍他們都做好準備,”項羽眺望著秦軍的營地,對周圍的衛士下達了命令:“明天他們不用靠近戰場,讓秦軍能夠後顧無憂地攻打我的營寨,要他們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別讓秦兵跑了。”


    “他們能跑到那裏去?”一個衛士忍不住笑道。


    “我想看到每一個秦軍的腦袋都擺在這裏,”項羽冷冷地說道:“每一個。”


    根據聯軍的報告,秦軍的人數也就是離開巨鹿時的一半,已經損失光了所有的壯丁,隻剩下清一色的甲士。


    而這一萬多秦軍要麵對的,是由三萬多楚軍堅守的十幾座聯營,在秦軍在聯軍不斷騷擾下掙紮著趕迴來的時候,楚軍一直在對這些營寨進行加固。被俘的上萬秦兵也早都消耗殆盡,對這些來自關中或是趙地的壯丁,楚國稱得上是一視同仁,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得繼續在工事上勞作。


    現在營地裏使用的壯丁是趙國剛剛押送來的趙國壯丁,這些趙軍對楚軍的連營進行著最後的加固,而楚國的甲兵五天裏一直在養精蓄銳,準備迎接與王離軍的最後決戰。


    太陽又一次地從東方升起。


    王離下令讓所有的士兵吃光所有的食物,用光最後的柴火,然後焚燒帳篷來燒一點熱水。


    “既然楚軍能打下我們的營寨,那我們也能將其奪迴。”王離給軍官們打氣道,他的軍官們也用同樣的話去激勵手下的士兵。


    在王離走出營地的時候,他看到幾個士兵正趴在一匹倒斃的戰馬身上,刀割劍戳,都想要割下來一塊肉來,一個士兵甚至直接下口去咬。


    一個近衛見狀就要上前嗬斥,但王離阻止了他:“讓他們多吃一點兒吧,今天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天王離總是忍不住想起李由,不知道李由戰死的時候在想什麽,是不是會在怨恨自己,就像自己現在怨恨章邯那樣,這是不是就是自己因為私心結果不救李由而去救章邯的報應?不過王離還是飛快地把這個念頭趕出了腦海外,這個想法實在太不吉利了,王離告訴自己一定要帶領部下奪迴糧倉、然後殺出重圍。


    “讓士兵們把頭盔都清理一下,”王離最後又囑咐了一句:“全軍都要整理,不要墮了我軍的威風。”


    “是。”應聲的軍官年紀和王離的父親相當,從王離的祖父王翦開始就在這支軍隊中服役,他大聲答道:“即使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戰,也要打出我們氣勢。”


    王離深深地看了這個軍官一眼:“這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當然不是,我軍所向無敵,未逢一敗,是卑職失言了。”軍官應道,轉過身迎著北風跑去傳令了。


    在秦軍的對麵,項羽站在門樓最高處,冷冷地看著正在排兵布陣的秦軍。趙兵昨天都被送出了營地,雖然這些壯丁都沒有武器,可項羽還是覺得不放心。


    現在營門大開,楚軍正緩緩地開出營地,走到營牆和壕溝之間,這樣作戰的時候,他們前方有壕溝掩護,身後有營牆上的同袍助戰,在防守時會有極大的優勢。而且把軍隊放在外麵而不是大營裏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阻止敵軍靠近營牆:站在壕溝和營牆間的士兵是沒有退路的,而萬一敵人衝進營地,那守在營門內的人是可以後退的。


    “這些秦兵的裝備真的不錯。”項羽對隨從感慨道。


    秦軍正在鋪開陣容,從左到右,依次是頭盔上帶著黑熊皮、帶著虎皮和帶著白熊皮的士兵。六國部隊士兵是沒有金屬頭盔的,章邯的刑徒軍也是一樣,可王離的這支軍隊每人都有一頂金屬頭盔,上麵還用不同的皮毛加以區別:虎皮是中軍,而上下兩軍則使用黑、白兩種不同顏色的熊皮。


    “這就是摧大梁、拔邯鄲,北麵追擊燕王過遼河,南麵把我祖父逼死在江邊的那支秦軍,”項羽緊盯著眼前的敵人:“這支軍隊裏年過四十的都參與了滅六國之戰,不到這個歲數的他們的父兄也都參與了滅六國之戰,沒有一個不該殺!嗯,他們還剛剛把頭盔上的皮毛都收拾幹淨了,很好——”


    之前楚軍的探馬向項羽報告,秦軍已經疲憊至極,衣服和頭盔都肮髒不堪。不過剛才秦軍出營的時候,就在項羽眼前紛紛整理起了自己的頭盔和戰袍,現在一眼望去又是一支精神抖擻的強兵。


    “不錯,”項羽滿意地點點頭:“這樣他們的首級擺在營門前時,一定會更加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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