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行字,艾勒瑞斯陷入了長思。


    他是個來曆清白且根正苗紅的銀精靈,到如今已為水銀王室服務超過七百年。


    這一點從他的頭發就可見一斑。


    盡管已經稍顯稀疏,但他還是盡自己所能地用打理技巧讓它看著很濃密。


    他已經步入了人生的中年,並且嚴格遵循男性銀精靈中年多禿頭的規律。


    沒人能想到,這麽標準且為王室服務的銀精靈,實際上卻是隸屬於荒野之家的一條“隱脈”,背後為長老議會效忠。


    至於為什麽一個水銀城正月字旗的銀精靈會這樣……那就是一段漫長的曆史了。


    故事要追溯到銀精靈的由來。


    初代銀精靈指的是那些最初前往盧庫平原的木精靈。


    因為變更了信仰,接觸了全新的超凡能量,所以他們在聖光的作用下失去了樹根般的頭發和遍布皺紋的皮膚,成了如今這副樣更像人的樣子。


    現在我們都清楚這是超凡能量的作用改變了人的性狀,不同種族的根源也在於此。


    但在當時,木精靈認為這是拋棄了自然的懲罰,因此和昔日的同胞完全劃清界限,幾乎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也正因為木精靈做得這麽絕,盡管後來被盧庫人的獵巫行動驅逐,但大部分自稱“白銀之民”的精靈都沒有選擇迴到悼木山穀,反而是前往了水銀森林。


    兩次背井離鄉,他們見識到了同胞和異族最真實的麵貌,也明白了自己如今同樣是“異族”。


    於是他們平等地仇視一切,自然也能平等地與雙方相處。


    第二代銀精靈大部分成長在這個時候。


    可以說盧庫人轟轟烈烈的獵巫行動幾乎陪伴了他們的整個童年以及青年時代。


    所以,即使在父輩口中同胞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這些人在情感上依舊無比向往最初的家園,也就是悼木山穀。


    他們認為不可能有人比動輒要把他們燒死的聖光信徒更壞了。


    殊不知那群木精靈也未必不想燒死他們。


    接下來初代銀精靈們用聖光的力量對抗枯萎,最終導致能量失衡,聖光泛濫,這片森林因而改了名字。


    當時的維利塔斯還不足以建立起泛大陸的秩序,所以是盧庫人前來消除了聖光泛濫。


    當然,這不是什麽人道主義援助。


    而是一筆由初代銀精靈主導的交易。


    站在理性的視角來看,專業活兒交給專業人士,這無可厚非。


    但當時的銀二代們不理解父輩為什麽寧願把錢給可惡的盧庫人都不願求助於昔日的同胞。


    雖然憤怒,但他們什麽也做不了。


    長生種的特點就是特別能熬。


    這在政治上的表現即是,現如今的銀精靈王庭裏仍有五位初代銀精靈,而且各個身居高位。


    其中最年長的精靈王壽命甚至無法計數。


    因為所有比他年長、和他同時代的人都死了,他即使說自己四千歲都沒法證偽。


    銀三代就誕生在這種氛圍下。


    在父輩的言傳身教下,他們無比厭惡“白銀之民”的頭銜,把當年解決聖光泛濫的交易視為盧庫人的趁火打劫,把如今王室的種種建交行為視作諂媚和討好。


    這種情況下,長老議會隻需要一些微小的付出,就能拉攏一批死心塌地的年輕人為他們服務。


    艾勒瑞斯·銀嵐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因為工作的緣故,在漫長且虛無的生命中,他見識到了銀精靈王庭的種種陰暗麵。


    每一次見證,都是在為他的憤怒加碼。


    而這些憤怒每加重一分,都會有一分轉化為對長老議會的忠誠。


    畢竟因為身份原因,他始終無法迴到那裏,因此悼木城就成為了存在於他腦海中完美無暇的幻想。


    現在,他拿到了來自荒野之家的命令。


    這是隻有“隱脈”才掌握的通信技巧,而且對方既然敢寫信進來,就說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或者至少知道這裏有自己人。


    那麽,首先就排除了這是釣魚的可能。


    接下來,他要思考的是這樣做的後果,以及該怎麽去做。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送信任務”。


    某種程度上,是要他去死。


    畢竟蕾妮殿下現在的處境可謂……相當複雜。


    不久前殿下歸來時帶著大半個低語森林夜精靈的支持,以及據說可以解決枯萎的方法。


    因為茲事體大,加上消息過於勁爆,所以這段時間議會封鎖了消息,一直在驗證她提到的手段,以及討論該怎麽給她嘉獎。


    之前他們聽到風聲,說悼木山穀嘉獎了一位解決了枯萎之痕的繁花英雄,但不知為什麽最終沒有公開。


    當時這邊還很緊張。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輪到那群木頭腦袋緊張了。


    所以王室準備憋個大的。


    然而大的還沒憋出來呢,就在四天前,精靈王突然繞過議會下達了一條手諭,其中明確提到了“叛國罪”和“技術泄密”這樣誇張的指控。


    這就已經夠離譜了,可比這還離譜的是,蕾妮沒有反對指控,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她說這不是什麽技術泄密,而是合作,並且拿出了提前準備好的材料來證實這項合作的確能為王室帶來不菲的收益。


    按理來說即便這還不能免罪,但至少把問題擺在了台麵上,值得討論。


    但不知為什麽,議會成員在一夜之間大部分倒戈,指責蕾妮的行為損害了銀精靈的國家利益,因為大部分利潤被分給了矮人和尼斯人。


    就連艾勒瑞斯這樣的門外漢也覺得這種說法很離譜。


    畢竟他們就負責連接個甲板,這能分多少錢……


    但他怎麽想都沒有用,議會和精靈王達成了一致,蕾妮殿下功過相抵,暫時被軟禁了起來,並且由四棵光耀哨木守衛看管。


    那是一種無論坐下還是站起來都有七級水平的自然造物,區別隻在於坐下時是法係,站起來是物理。


    這也是艾勒瑞斯如此猶豫的根源。


    隻要他把信送進去,就一定會被光耀哨木記住。


    無論如何,他都脫不開關係。


    這也意味著他過去那麽久的潛伏將會功虧一簣。


    所以,是時候了嗎?


    “還真是一道難題啊……”


    他喃喃道。


    他感覺精靈的未來就握在自己手裏。


    他的一個選擇就有可能決定曆史的走向。


    在猶豫了三分鍾,並看到一根銀發從眼前滑落後,艾勒瑞斯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他選擇相信第一時間的衝動。


    相信荒野之家!


    艾勒瑞斯走出了房間,和往常一樣巡視這座行宮。


    他十分正常地與每個傭人打招唿,認真且優雅地完成了慣例的工作。


    直到暮色降臨時,短暫的休息時間,他把自己關進衣帽間,在這裏換上了一身準備多時的裝束。


    耳環、項鏈、戒指、披風、胸甲、腰帶、外衣……


    他幾乎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


    如果不是魔法裝備之間會互相幹擾,他恨不得戴上十枚戒指!


    一切準備就緒,他開啟披風的強效隱形術,偷偷溜出了衣帽間。


    這件高級隱形鬥篷花了他兩萬金幣,是所有裝備中最昂貴的。


    雖然其中一萬八被他拆成好幾部分寫進了賬單裏報銷了,但這兩千金幣還是讓他心疼了好久。


    畢竟精靈壽命長,所以工資非常低,相應地物價也低。


    可東西是在維利塔斯買的,對方可不管你是精靈還是矮人。


    戴著披風,繞開人數不多的守衛,艾勒瑞斯一路來到軟禁蕾妮的庭院。


    他的唿吸都變得粗重。


    他已經看到了光耀哨木的樹枝編織出的金色屏障。


    那就像一個華美至極的鳥籠,將那位陷入沉睡的殿下扣在下麵。


    遠遠看著,她就像一位憔悴的睡美人。


    艾勒瑞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這四棵樹的感知範圍,繞著庭院轉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了最近一處“盲區”。


    這裏似乎是靠近的極限了,再往前他就得被發現。


    接下來,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去把信送出,然後在四棵哨木的圍攻下脫身。


    艾勒瑞斯微微佝僂身軀,目光從“鳥籠”迴到地麵。


    就在他準備衝刺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行字!


    地上有一行字!?


    「現在打開信看一眼。」


    什麽東西???


    艾勒瑞斯揉了揉眼睛,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不然怎麽會……


    可眼前還是那句話,絲毫沒變化。


    他咽了口唾沫,神經質般看向四周,像是在尋找一雙監視自己的眼睛。


    然而什麽都沒發現。


    荒野之家的人厲害到這種地步了嗎?


    他緩緩退了迴去,在庭院角落拆開了那封信。


    第一行:


    「你現在的位置應該是庭院的西南角。」


    不是……


    這特麽……


    艾勒瑞斯又一次環顧四周。


    他感覺有一股冷氣爬上了自己的後背。


    這也太恐怖了……


    他繼續往下看:


    「在這個位置,如果你脫離隱形,保持偽裝,光耀哨木隻會盯著你看,無法識別,也不會攻擊你。」


    這不可能吧?


    艾勒瑞斯本能地想。


    但下一行:


    「你不信?沒關係,你退到庭院外,召喚一隻金炎哨衛和它共享感官來試試吧。」


    到這裏,信上的內容就結束了。


    它仿佛一個惡作劇,但內容卻讓人欲罷不能。


    艾勒瑞斯最初嚴肅且決絕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反而有種在被人支配的別扭感。


    思考片刻後,雖然帶著一百分的懷疑,但他還是照做了。


    因為光是能采用隱脈的方式寫信這一條,他就不能忽視這封信。


    他也做好了被發現,然後狼狽逃竄的打算。


    他退到庭院外,召喚出了一隻漂亮的淡金色貓頭鷹。


    即使厭惡聖光,他也不得不承認,“白銀之民”把精靈的自然法術和聖光體係結合的很好。


    與風元素凝聚的哨衛不同,金炎哨衛能在目的地直接炸開,擁有前者不具備的破壞力。


    他按照信上寫的將貓頭鷹送到位,果然引起了四棵樹的注意。


    但它們沒有召喚出藤蔓,也沒有發出警告,隻是那樣盯著。


    就像高度近視把幾米外的衣服架子看成了個風衣男似的,這隻貓頭鷹在它們眼裏或許也不過是一團高密度的聖光罷了。


    “竟然是真的……”


    艾勒瑞斯十分驚訝。


    竟然有人對光耀哨木如此了解……


    可下一步呢?


    他不免納悶。


    驗證是驗證了,可信上的內容也到頭了。


    他接下來該做什麽?


    難道真的自己走進去縮在牆角?


    這也太奇怪了……


    很快,他就看到一隻綠色的半透明小鳥撲棱棱地飛進了庭院。


    它明顯是某種靈魂獸,可詭異的是,即使它落在了光耀哨木的樹枝上也沒有引起後者的反抗。


    毫無疑問,這是小小薩。


    此刻它的主人就躲藏在這四棵樹的警戒範圍外,看到了艾勒瑞斯的貓頭鷹後才把它放了出來。


    作為“元靈生物”,小小薩不會引起自然造物的警惕。


    倘若這四棵樹的“活性”再強一些,它們甚至會建立起友誼。


    小小薩一路飛到警惕的艾勒瑞斯麵前,頭頂忽然冒出一行字:


    「把你那價值兩萬金幣的隱形鬥篷借我用用。」


    什……什麽!??


    艾勒瑞斯人都傻了,這特麽還講道理嗎?


    要東西都是其次,怎麽連價格都能報出來?


    這算是荒野之家對自己的背調嗎?


    “你是什麽人?”他壓低聲音問。


    「把你那價值兩萬金幣的鬥篷借我用用。」


    小小薩又重複了一遍。


    艾勒瑞斯皺眉。


    他不死心般再問。


    對方又重複。


    合著就會這一句啊?


    艾勒瑞斯覺得今天這都什麽事兒啊……


    雖然感到強烈的荒誕,但他還是咬咬牙把披風解了下來,扔向對方。


    隻見小小薩用爪子和嘴叼著鬥篷,用力撲騰著翅膀,看似費勁實則輕鬆地帶走了這慷慨的饋贈。


    在暮色的掩映下,它就像一道鬼影般飛向天空,然後迅速消失。


    別說庭院之外的守衛了,艾勒瑞斯自己都沒怎麽看清。


    對方消失的刹那,濃濃的悔意湧上心頭!


    “我不會被騙了吧?”


    他自言自語道。


    然後越想越可怕,那可是兩萬金幣……


    ——不能想不能想。


    他迫使冷靜下來,結合現有情報,思考起了對方的身份。


    這隻靈魂獸雖然特殊,但仍然是野獸,否則不會無限複讀那一行字。


    所以它絕對是馴獸術控製的。


    而最正宗的馴獸術,以及最全的靈魂獸圖鑒都在悼木山穀。


    所以,再怎麽說這也是盟友。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就安定了許多。


    畢竟,對方掌握了隱脈的交流方法,還對他如此了解。


    之前那些刻在地上的話想必也是這隻鳥留下的。


    至於信件,則是為了讓自己來到這裏,然後送出鬥篷,幫助外麵的人進來。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樣!心裏也就越踏實。


    這座庭院位於諧律聖所的王室行宮,之所以守衛不多,是因為無論“行宮”還是“聖所”,都有著層層守衛。


    自己身份特殊,能夠無視前兩重守衛直接來到這裏,但對方不行。


    所以,有了隱形鬥篷就夠了嗎?


    艾勒瑞斯無法想象,但他下意識認為對方可以。


    那是一件私人訂製的六級魔法道具,即使是精靈這樣幾乎人人都會施法的國度,讓六級法師來巡邏也太奢侈了,因此沿途沒有太多外放的感知,因此理論上可以。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這哪裏是要送信,這分明就是要劫獄啊!


    荒野之家得知蕾妮殿下帶迴了解決枯萎的方法,無論是出於打壓對手還是真正解決問題的目的,他們都需要帶走她!


    對的,一定是這樣!


    仿佛是為了驗證艾勒瑞斯的猜測,沒多久,他便察覺到了有人無聲地靠近。


    “你們來了?”


    他低聲道。


    唰


    鬥篷被扯下。


    然後他看到了……三具光溜溜的骷髏?


    其中一具顱腔內燃燒著金色的聖焰,最為高大,也站得筆直,背後背著一麵盾牌。


    但他嘴裏塞著一把法杖,直接捅到了肚子裏。


    另外兩人都沒穿衣服,骨感的身軀一左一右緊緊貼在他身上。


    造型古怪但十分有效。


    否則一件鬥篷也無法遮蔽三個……骷髏。


    「謝謝你的鬥篷,現在把你的弓借給我。」


    那個顱腔裏是青綠色魂火的骷髏頭頂冒出了這樣的字符。


    艾勒瑞斯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下意識地照做了。


    然後他看到倆人從中間的骷髏身上跳下,從後者嘴裏拽出了法杖。


    於是三個骷髏一人持盾,一人持矢,一人執杖。


    仨人對他點了點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向庭院,光著屁股走向那四棵樹。


    那一刻,艾勒瑞斯放棄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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