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癟癟嘴,「我怕高。」


    她怕掉下來,沒人接著,粉身碎骨,啥都不剩。


    歸柳忽而嘆息,不再奚落她,突如其來的沉寂,醞釀滿腹心酸,像將熟未熟的梅子,酸得人幾乎要當即掉下淚來,迴味卻泛起甘甜。


    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野草蔓延,節奏緩慢,卻所向披靡。


    堯薑殿下還低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淚在眼眶裏打轉,吞咽著恍惚的苦澀味道。


    歸柳再次將她推迴遼遠的昨日,那些早已被她拋棄的記憶驟然蜂擁而至,排山倒海,將她淹沒。


    她不願再想過去,因為再也迴不去,可缺了這一角,她就不是完整的她。


    她遺棄過去,遺棄遠方,遺棄永不可達的故鄉,選擇爛在燕京這座墳場。


    沒有人了解,她有多孤獨。


    「很久……很久沒有人叫過我這個名字,歸柳,你再喊我一聲好不好。」她彎著唇角,費力地笑,歸柳在她眼中窺見積蓄的水光,是久違了的真實的淚。


    歸柳覺得眼眶裏進了無數的沙,又癢又疼,仿佛結成一層糖衣,虛幻而又真實,她忍了又忍,終於戳破。她沙啞了嗓子,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那麽高的崖…你還跳…阿雲…阿雲…我一直在等你,我真害怕,萬一我一輩子也找不到你怎麽辦?」


    堯薑殿下的眼淚最終沒有落下來,她揉了揉眼睛,揉成兔子那樣的紅眼睛,「我有什麽好,總想著從你那兒得好處……」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多壞,怎麽樣,要不要以後補償我?」


    歸柳仍緊緊抓著她的手,捨不得放開,尋尋覓覓求得的奇蹟,手心出了汗,緊張得無以復加。


    他永遠一派輕鬆,心無旁騖,隻有在演戲時投入幾分感情,仿佛下一刻就能醉倒,實則無比清醒。


    她永遠惶惶不安,瞻前顧後,隻有在他演戲時感到幾分安寧,然後彌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永遠扮演一個兄長的角色,將她當妹妹來疼愛,他顛沛流離時,仍會給她送上最新鮮的荔枝,附上「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調侃,他有心讓她戀上這種溫情,卻從未真正逾越一步。


    她有沒有說過,這世上除了雙親,他是對她最好的人,也是她最愛的人。


    當年,他們錯過,因為她求一個答案,因為他終不願相欺,現在,是否算上天賜予的契機。


    他成了女子又如何,如今再沒旁的女子搶他,她對自己說一萬次,不能放棄。


    歸柳皺鼻,皺眉,皺得一張俏臉,成了個棒槌,她說:「我很想你。」


    那人輕哼,鼻頭紅紅,眼睛紅紅,滿臉都紅,成了個豬頭,「別傻了,我過得比你好多了。」


    後宮深深,爾虞我詐,她一個無子的妃嬪,又能過得好到哪兒去。


    卻還是笑嘻嘻展開雙臂,挑眉慫恿,「來來來,阿兄給你一個愛的抱抱,不要害羞嘛,小烏龜。」


    歸柳向來是個急性子,偏慕容雲總悠哉悠哉,她奚落他成了習慣,曾道阿雲溫吞類婦人,好脾氣如他,到底也生了氣。


    他生氣的樣子,是很可愛的。沉著臉,不說話,小老頭般的嘆氣,似老驥伏櫪,又時日無多。他用扇子抵著下頜,望天苦笑,然後那腮幫一點點鼓起來,像個魚泡泡,可惜裏麵的淚,從不會真流出來。


    他用扇子敲自己的額頭,敲了剛好第三百七十二下時,才會停下,咬牙切齒迴罵她:「小烏龜!」


    她就喜歡他看不慣她又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可她到底接受了這個愛稱,並且如他所願和順了性子,慢下了步子,想和他一樣,做一隻萬年龜,寧願縮著頭,也要天長地久在一起。


    小烏龜歸柳,終於忍住淚,擁抱她,將她纖細的身子緊緊攬在懷裏,她同她低語,如情人間耳鬢廝磨,「阿雲,你知道嗎,我一直做夢比你早出世幾年,這樣你先遇到我,就不會想著她。」


    堯薑殿下喟嘆,不知為何,她現下心安,不願躲,不願離去,安安靜靜在歸柳懷裏,尋找那些被她丟棄的信賴與情感,「恭喜小烏龜,我現在可是你的後輩,你來報復我嗎。」


    歸柳在她腰上捏一把,「那是一定,要狠狠欺負迴來。」


    堯薑殿下笑得更歡,瞳仁上的淚凝成冰,再碎開,一塊塊擠著,磕得她刺疼,她怔怔,恍惚覺得,歸柳一定比她更疼。


    人說有緣千裏來相會,她與前世兩位紅顏的相會,卻都是註定的孽緣。她曾在燈火闌珊處尋尋覓覓,卻發覺自己想要的,不在璀璨繁華之地,隻在寧靜安詳的小巷中,有一個無需多言的懷抱。


    恍然間迴首往事,才知二世為人,往日種種,愛恨交織,本以為淡如煙塵,終可盡忘,有人卻執迷不悟,拉她墜入溫暖的雲端。


    她看見歸柳發間一抹白,終於了悟,這世上愛她的人,為她辛酸苦痛、無可奈何,為她死而悲,為她生而喜,而她一葉障目、自暴自棄,何其愚蠢,何其,殘忍。


    她心中猛地抽痛,仿佛看見歸柳所經歷的後宮廝殺,成與敗,是生與死的差距,偏離或是命中,是截然不同的下場,活著,是因為不能死去。


    傻烏龜。


    歸柳見她抬頭,眼裏很有幾分溫情脈脈,不免撫上她額頭,念叨著沒發病啊,而那人還在灼灼地看。她抿唇,側臉微醺,自耳根暈開絲絲緋色,魅惑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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