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張鼎雲跟工人們一起坐在倪公館院牆下的僅有的一點點陰影處,看著正在給眾人打飯的枝鳳。


    今天仍舊是麵條,自打混進倪公館蓋房子後,張鼎雲每天中午吃的都是麵條,這麽多天過去,他早就吃的再也不想吃,可如果真的不吃,下午又根本挨不過去。


    他才從家裏頭出來的時候,也不是沒幹過體力活,可那時候比現在年輕多了,今晚渾身酸痛睡下去,第二日一大早,幾乎就已經好的差不多。


    枝鳳用胳膊挎著一隻白亮的鐵皮桶,裏頭裝的是過了水的白麵條,她走到張鼎雲前頭,粗長的筷子攪著一縷麵條,盛進他手中的大陶碗裏,趁著這個功夫,她壓低聲音說道,“她們去了醫院,機會難得。”


    張鼎雲聽了這話神情一振,“院外始終有人盯著,應當已經跟隨過去。”他端著碗沒放下,意思是讓枝鳳在盛一點,不然停留太久,怕引起警衛的疑心。


    “聽說那人不迴來用餐,不知是否還在醫院。”枝鳳夾著麵條的筷子故意一抖,一縷麵砸進桶裏,她又重新夾起來,“何時動手?”


    張鼎雲看了眼天上的日頭,由於和跟著廖婉玗的幾個人無法第一時間聯絡溝通,他不得不承認,動手的時機頗有些押寶的意思。


    如果倪東風在醫院,而那邊縣動了手,廖婉玗失蹤顯然更容易引起注意,憑借倪東風的腦袋,必然第一時間就聯絡家中警衛將辛小月和枝鳳嚴加看管,到時候他們再想動手,可能十分困難。


    但,若是將辛小月和枝鳳丟下不管,按照廖婉玗的性子,她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她很可能為了辛小月和枝鳳的安全再次主動返迴公館,那樣的話,隻怕就在沒有什麽機會能夠脫身了。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局。


    那麽,若是公館這邊先動手呢?


    倪東風目光在不遠處的警衛身上掃了一眼,覺得相對穩妥些的,應當是他們這邊爭取機會,帶著辛小月和枝鳳,先一步脫身。


    辛小月因為還在昏迷之中,倪東風似乎對她並不太防備,所以房門口沒有安排警衛站崗,平日裏,除了枝鳳、小巧和廖婉玗,幾乎沒人出入。


    這也就意味著,發現她不見的時間相對可能更遲些。


    想到這裏,張鼎雲決定不再遲疑,“分過飯你速迴房間,東西盡可不要,不必贅身。”


    枝鳳點點頭,用餘光看了一眼正在走過來的提著麵鹵桶的廚娘,開始給張鼎雲身邊的同門師兄盛麵。


    她早前並不記得這人叫什麽名字,隻是因為他麵上有塊蜈蚣似的疤,十分顯眼,這才叫她有些印象罷了,但這兩日幫著送麵的時候兩人已經稍微熟悉了一些,起碼,枝鳳現在知道他叫郭大年。


    午飯的休息時間很快就結束,因為倪東風的吩咐,所有工人都在加班加點的幹活,這直接導致著每個人心中都頗有些怨言,隻是礙於他的身份,無人敢發作。


    張鼎雲卷著袖口和褲腿,伸手抹了一把推磚車累出來的汗水,決定開始製造混亂。


    他先是用空車故意撞了一個工人,但那人似乎脾氣不錯,隻是迴頭看了他一眼,又埋頭去幹屬於自己的工作。


    張鼎雲心想這人有時候脾氣太好也不是什麽好事情,又轉而去尋覓下一個目標。


    就在這時候,工人隊伍裏一個老賴,口中罵罵咧咧地走過來。


    大家相處了好幾日,對於彼此的身份背景或生活經曆多少有些了解,如果張鼎雲沒記錯,這個人稱老賴的原本是個賭鬼,為了還債,且不說房子地,就連老婆孩子都已經賣光了。


    這次過來幹活,也是為了還債。


    隻可惜這人不但偷懶耍滑,脾氣也十分不好,幹活的人中有幾個老實巴交的,他不但把自己的工作叫人做,還動不動就要罵人。


    張鼎雲看著漸漸走近的老賴,決定要去撞他一下。


    運磚的是木製的獨輪車,此刻車上並沒有碼放重物,張鼎雲腳下加快了速度,筆直地朝著老賴撞過去。


    這一下撞的並不重,但足夠老賴摔上一跤,張鼎雲估計著他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也不道歉,就推著車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地上的老賴。


    老賴果然沒有叫他失望,口中哎呦哎呦地叫著,一雙手一會摸腰一會摸腿,仿佛渾身骨頭都斷了一般地慘叫著,“你他媽是瞎嗎!老子這麽大的人你看不見!”他說話時還不忘哎呦幾聲,引得周圍工人和警衛都注意過來。


    張鼎雲自然不能道歉,也不可能說自己是故意撞上來的,於是他隻得瞪著眼睛說瞎話,“什麽叫我撞的你,分明是你自己故意撞到車子上的!要我看,你就是不想幹活,還想訛錢!”


    老賴的為人這幾日有目共睹,張鼎雲這番說辭顯然更具有說服力。雖然明明他的話才是假話,但大家都下意識地選擇相信他。


    聽了張鼎雲這話,老賴整個人仿佛被點著的油桶,他指著張鼎雲從地上爬起來,隔著獨輪車,跳著腳要揍他。


    張鼎雲為了讓自己顯得像個風吹日曬的工人,每天上工時都要故意把自己弄的髒兮兮的,不然他那細皮嫩肉的少爺樣子,在工人堆裏實在他紮眼。


    加之他中日裏故意馱著背,整個人看起來身高都挨了一大截,在老賴眼裏,似乎並不是很難對付。


    所以,老賴實在沒有想到,他踹過來的一腳,居然空了。


    倪東風留下來的警衛團士兵們當然是早就發現了矛盾,但他們似乎並沒有要摻和的意思,反而是看笑話似得看著工人們。


    張鼎雲沒想到他們居然並不打算插手,如果不能讓現在的警衛離開各自的位置,七爺派來的兩個人實在很難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到莘小月的房間去將人帶出來。


    所以,他決定試著將矛盾鬧得更大些,於是,他“咣當”一聲丟下手裏的木質獨輪車,兩步走到老賴麵前,揮手就是一拳。


    老賴被打的一個趔趄,但是人並沒有再次摔倒,他捂著臉吐了一口混著血絲的唾沫,張牙舞爪地和張鼎雲打做一團。


    他們身邊的人群裏,有人叫著“別打了,快別打了”,也有人在高喊“加油,打死他個老賴”。


    警衛們眼見著事情要鬧大,最近的兩個兵已經走了過來,但他們並沒有配槍,實在不足以震懾住正在興奮勁頭上的工人們。


    日常的繁重勞動山似得壓迫著他們,此刻兩個暴力糾纏在一起的人,仿佛點燃他們的生命活力,並不是小士兵幾句喊話就可以製止住的。


    更何況,站在人群裏“看熱鬧”的郭大年忽然推了某個站在第一排的工人一下,那工人撞在小士兵身上,很快,矛盾將看熱鬧的小兵也卷了進來。


    小警衛手中的木棍敲打在工人身上,工人們見狀奮起反抗,兩個小兵自然吃了虧,這時候,後院裏早前還沒過來的其他幾個兵終於快速跑過來。


    一時間,後院裏亂做一團,根本沒人注意到兩個悄悄溜走的身影。


    而所有矛盾的始作俑者張鼎雲,在看到郭大年和另一個人成功溜走後,扯了下受傷的嘴角,及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他要再拖一陣子,給他們爭取些時間,隻有辛小月和枝鳳成功離開這裏,廖婉玗也走掉的機會才會更大。


    揮動著拳腳反抗警衛士兵手中木棒的工人們並不能長久的占據上風,混亂中的張鼎雲是不是喊出些挑釁言詞,生怕工人們忽然放棄抵抗。


    好在,大家這幾日受了不少冷眼,此刻混亂中似乎已經記不得彼此身份,全然隻想爭眼下一口氣。


    張鼎雲也明白自己利用他們非常不對,但今日機會難得,他實在別無他法。


    大不了等到真的安全出去了,他悄悄安排人迴來給所有人送一筆錢,補償他們今日的所做作為。


    這樣的混亂具體持續了多久張鼎雲其實也說不好,他“忙裏偷閑”地看著前院士兵聞訊趕來後也加入了混亂之中,由於來的兵愈來愈多,工人們明顯開始處於劣勢。


    又過了一小會,所有的工人都已經被木棒敲打的抱著頭蹲了下來。


    一場混亂,到這裏,算是正式結束了。


    張鼎雲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不少,額頭和嘴角都在流血,他蹲在地上看著近在眼前的草皮地麵,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有生以來最狼狽的一次。


    跟素有“軍匪”之稱的皖軍士兵打架,工人們注定是要在結束後被收拾的,張鼎雲心想,這大約還能再拖延一段時間。


    與此同時,郭大年和另一位綽號“虎皮”的中年男人,已經成功潛入樓中,並且準確無誤地摸進了辛小月和枝鳳坐在的房間。


    枝鳳早就從走廊裏的窗戶看到了後院的混亂,她按照張鼎雲的囑咐什麽行李也不要帶,最後卻還是沒忍住把箱子夾層裏的西藥給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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