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軍府的衛隊分列於大門兩側,謝信看著喬敏芝焦急地頻頻向東張望,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就說嘛,算命的老瞎子說督軍福大命大,斷不會輕易出事的。


    至於喬敏芝,她從來也根本不關心東北是勝是敗,隻要自己的男人能囫圇個地迴來,東北是日本人占了還是俄國人占了,她全都不在意。


    消息是早在兩個鍾頭前從練兵營遞迴府裏的,謝澹如沒有直接迴家一是尚有幾樣公務要安排,二來也是不想叫喬敏芝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子。


    結果,他先安排好一路跟著他舍生冒死的士兵們,往靶場上臨時搭建出的醫療隊走時,就聽見有人在小聲議論黃彥之的胳膊。


    “我聽說他那胳膊都黑了,要截肢的,咱們呂醫官見過多少市麵啊,看的都哭了。”


    牆角裏偷偷抽煙的小士兵聽完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想象了一下沒胳膊的樣子,一臉苦相,“要我說,黃……”他一時間想不到應該怎麽稱唿黃彥之,畢竟,這人跟著謝澹如迴來了,就不能在按照之前的官職叫了,不然,弄出兩個省最高軍事長官來,實在是亂的很。


    於是,想著反正對方也能聽懂,他幹脆不加任何贅述了,“黃這麽些年也是夠憋屈的,在家的時候被爹管著,雖然還不知道會不會迴去,但我聽說那位大司令可是個利己主義。”


    利己主義這四個字,蹲在地上的士兵顯然聽不大懂,畢竟,他在參軍之前家裏十分困難,有上學堂的功夫,早就去做工填補家用了。


    謝澹如幾十米外就聽到了兩個人講話,但因為剛好互相卡了轉角的視角,誰也看不見誰。


    但他可以確定,兩個人口中說的,應當就是黃彥之。


    可是,他前兩天還問過隨軍的醫官,那人跟他說胳膊沒什麽大問題,怎麽才一迴來,就要截肢了?


    想到這裏,謝澹如加快了腳步,兩個躲在房角抽煙的小兵忽然見到長官走出來,嚇得慌忙就要滅煙。


    謝澹如擺擺手,讓他們隨意些,不要緊張。


    雖說為了國家衝鋒陷陣是作為軍人的職責與宿命,但這陣子跟著他在東北糟了那麽些罪,此刻放鬆下來抽幾顆煙嚼嚼舌頭,他是不會計較的。


    耳邊的兩聲“督軍”隻換來謝澹如一個點頭,他一邊聽著身後人匯報自己失聯這段時間南方政|府的動向,一邊快步走向醫療帳篷。


    那些個傷重的,需要手術的,他都已經安排去了馮大夫醫院,那馮大夫是天津最早的西醫醫院,人是留德迴來的,醫術很是不錯。


    兩個小士兵說的話應當是沒有假,唯一的可能,是黃彥之自己把這事情瞞下來,並且也不準醫官講。


    謝澹如一路走一路盤算,不知道把黃彥之送過去還來不來得及。


    “督軍!太太剛又電話催了,問您什麽時候迴去。”來報信的是秘書處的一個女兵,一路小跑著過來頭發都落下一簇來。


    謝澹如想到黃彥之的傷勢心裏頭有些煩躁,喬敏芝不合時宜的催促此時得不到他半分好顏色,“叫她不要等了,今天可能不迴去。”


    言畢,謝澹又大步走向醫療帳。


    眼下正在帳子內給黃彥之處理傷勢的,並不是早前隨謝澹如去東北的,並且,不客氣的說,這人醫術實在並不怎麽樣。


    說他是個醫生實在有些抬舉他,按照知識和能力來看,這人其實更像個護士,不然,也不至於被留在天津。


    但這世界上個人有個人的誌向,對於留守天津的吳喜來說,不用隨軍打仗,其實是件好事情。


    謝澹如撩開帳篷的厚布簾子看到吳喜那張眉頭緊鎖的臉時,簡直氣的要罵人了。


    黃彥之的手臂情況比他想的更嚴重,從手指尖到手腕處都泛著灰白,但那灰白又不僅僅隻是灰白,細看下還摻著點黑綠色。


    “子俊,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都不說呢!”謝澹如不懂醫療知識,想碰碰黃彥之的手臂,但並不敢下手。


    這事情在他的想象裏,應當是件極其疼痛難忍的,他半點也不明白,黃彥之是怎麽忍下來的。


    最為神奇的是,除去最開始有過一次高燒之外,到了後麵,黃彥之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很明顯的不舒服。


    “當時的情況,說和不說又有什麽差別。”黃彥之看著吳喜一副不知該如何處理的樣子苦笑了一下。


    “現在都迴來了,你總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吧?這種事情難道是能夠瞞得住的?再說你瞞我做什麽呢?”


    謝澹如簡直要氣死了,他叫人馬上去備車,說是要親自吧黃彥之送到醫院去。


    這一去,就是一日一夜。


    謝澹如帶著黃彥之到馮大夫醫院的時候,原本馮大夫正在接待病人,可謝澹如自認為等不了,難得擺了一次官架子,把前頭不太緊急的病人給嚇跑了,至於很緊急的那種,也都轉給了其他醫生。


    馮大夫本名叫什麽謝澹如並不知道,由於他的醫院用了這麽個名字,來往看診的病人也就不問那麽多,一律稱唿馮大夫。


    “快給看看,還能保住嗎?”


    馮大夫留德迴來後再國內行醫也有將近十年了,還沒見過黃彥之這樣的病人,他緊急叫人備出一件手術室來,趁著這會功夫,跟謝澹如把情況講清楚。


    按理說,黃彥之手上的傷應該已經導致高熱不退甚至昏迷不醒,但現在人還是清醒的,如此之奇怪,叫他也摸不著頭腦。


    但他是個醫生,不能講什麽神佛上帝保佑之類的話,隻能把黃彥之可能發生的情況給謝澹如一件一件說明白。


    譬如,手是保不住的,注意小臂能留下多少,要手術中看到實際情況才能確認。


    另外,也術後一定會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並發症,至於會不會很嚴重,他沒有辦法保證。


    謝澹如聽完了他一大串的不能保證與不可預測,整個人火頭一層一層往上冒,但他其實自己心裏頭也知道,人家醫生不過是把可能發生的事情提前說明白。


    他不想黃彥之當下就活蹦亂跳的好起來嗎?他當然想。但眼下的情況就算他拿槍把大夫崩了,黃彥之也不會就立即痊愈。


    醫生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自己也還有個頭疼腦熱的,哪裏能夠保證手裏的所有病人都能痊愈呢?


    除了賣假藥的才能言之鑿鑿地說什麽包治百病,藥到病除,但凡長點腦子的都會曉得,這世上是沒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華佗在世的。


    “您盡力吧。”


    這四個字簡直千斤重似得,謝澹如講完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頹敗地靠在檢查室外的走廊牆壁上。


    黃彥之的消息,喬敏芝是又往練兵營去電話的時候才知道的。


    接電話的秘書官被喬敏芝問起督軍什麽時候能迴家,老老實實地報告了督軍並不在練兵營,而是送黃長官去醫院了。


    喬敏芝趕來的時候,就看到謝澹如坐在手術室外的一張長條木椅子上,他雙腿叉開,雙手手肘支撐在膝蓋上方,正低著頭跟身邊人吩咐著什麽。


    “子俊怎麽了?”


    謝澹如沒想到她會來,聽到聲音猛一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對上喬敏芝的視線,深陷的眼窩泛著青色,整個人看起來異常疲憊。


    喬敏芝當下就紅了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小跑了兩步做到謝澹如身邊抹淚,“你這些日子受苦了。”


    謝澹如心想,受苦確實是受苦了,他這樣的大少爺,早前還以為在水師學堂的時候課業就夠苦的,那呈現,真刀真槍的打起仗來,當年起早貪黑上課實操簡直不值一提。


    但受苦又有什麽用呢,他受了再多的苦,想來也不如現在東三省的百姓苦。


    他沒把自己幻想成救世主,也不會天真的一位自己帶著那麽點人就能如有神助般逆轉戰局,但……終歸還是不甘心的。


    他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手術室大門,想來子俊的心裏,應當是更加難過吧。


    那裏畢竟是他長大的地方,雖然在父親過於嚴厲的管腳下未必留有多少快樂迴憶,但失去故土,終究讓人難以安心。


    “這是我聽說你要迴來就叫廚房煮的湯,我知道你擔心子俊,但你看看你自己,也沒有好到那裏去。”喬敏芝伸手想去撫摸一下謝澹如額頭上的傷口,被他躲了過去。


    喬敏芝尷尬地笑了一下,收迴手去扭保溫飯盒的蓋子,被謝澹如給阻止了。


    “這段時間,家裏麵沒什麽事情吧?”


    “沒有,一切如常,你就放心吧。”


    說完這話,喬敏芝就想起前幾日廖婉玗打來的電話,電話裏說是要到天津來,這麽多天過去,按理說人應當早就到了,但現在也沒個聯係,不曉得是不是不來了。


    但看著正按在她手上阻止她打開保溫飯盒的一隻大掌,喬敏芝覺得這件事情不提也罷。


    那廖婉玗也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做事情總歸是有主意的,興許臨時改了心意不來,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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