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廖婉玗辭去的舊仆人一小部分被安頓在大通滬,年輕伶俐的由銀行裏識文斷字的大姐每日開小班單獨講課,不想識字但手腳勤快的,則負責銀行內外的清潔工作。


    至於那些早前在唐家時手腳不幹淨,人也懶惰怠工的,廖婉玗則是多給了兩個月的工錢,徹底辭掉了。


    處理完這些事情,已然過去兩日半,這天傍晚,她在南華餐廳約見張鼎雲,想要請他幫忙籌措一批糧食。


    此時,距離張鼎雲貿貿然的“照顧”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禮拜,廖婉玗雖然心裏有些別扭,但倒也不至於表現出來。


    張鼎雲更是個油滑的,兩人見麵後他隻張羅著叫來白俄侍應點餐,半分不自然的神情也沒有,就好似那晚的事情隻是廖婉玗的一個幻覺,從未發生過。


    “吃過鹿肉嗎?”張鼎雲手指點在餐單上,抬眼看了廖婉玗一下。


    “沒……”她還沒見過活鹿,更別提吃過鹿肉了。


    “那就來個炸鹿肉。”這句話張鼎雲是對著那個白俄適應講的,廖婉玗聽完才曉得,自己這位師兄,居然還會俄文。


    “燜罐牛肉還是蝦?”


    “啊?”廖婉玗聽見他又換成國文,就曉得這話是在問自己,“我都可以。”


    “那好吧。”這之後張鼎雲不在問她,而是直接操著還算流利的俄文,跟那侍應生你來我往地講了好幾句,最後將餐單遞還給白襯衫黑領結的英俊白俄青年。


    “我都不知道你還會俄文。”廖婉玗拿起麵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充滿氣泡的格瓦斯汽水。


    “我還會幾種別的語言,隻可惜都不怎麽精通。吃喝玩樂說得明白,正要動了真格的,還得指望翻譯。”張鼎雲聳聳肩膀,“我沒什麽長性。”


    “我連英文都沒學好。”說到這裏,廖婉玗想起唐亭歐來,不免覺得有些諷刺。


    她的師父是編寫了英文教材的人,然而她的英文卻始終差強人意。


    “我聽說,那邊的人你辭了一部分?”


    “是。”廖婉玗撥弄著向日葵花葉紋路的玻璃杯,“人太多了,我也養不起。”


    張鼎雲聽到這話笑了一聲,“早就該辭掉一些,有幾個老東西仗著自己年紀大,什麽時候都不做,隻要師父看不見,就把自己當主子了。”


    廖婉玗想到了那個被辭掉的園丁,附和著點頭,“有幾個相對勤快也好學的,我給安排在大通滬了。”


    張鼎雲不大讚同地搖搖頭,“你這樣不行,又不是做慈善。”


    “但我想著,識點字總不會有壞處。就算過一陣子她們都不在大通滬了,還是想找個人家收拾屋子做飯,好歹也能跟主人家講自己是識字的,能多一塊工錢也是好的。”


    張鼎雲歪著頭看她,幾秒種後收斂了目光,似笑非笑地說道,“我瞧你這個性子,去學校裏搞教育倒是挺好,巴不得人人都識文斷字。”


    廖婉玗原本含了一口充滿氣泡的格瓦斯,聞言吞下後淡淡地笑了一下,“做先生我水平是不夠的,自己也就中學畢業罷了。不過,上次跟小月去學校裏頭講演,倒是真的很佩服人家。”


    她才說道這裏,就被上上菜的白俄侍應生給打斷了,廖婉玗看著青年擺了三碟冷盤後恭恭敬敬地退走,這才又接著方才的話題說起來。


    “女子師範不但不收學費,居然還包吃住。跟我上學那會可真是不一樣的。”


    張鼎雲示意她嚐嚐,見廖婉玗用叉子叉了一塊熏肉,自己則是挑了一塊切好的酸黃瓜吃。


    “你那時候上的學跟她們肯定不一樣啊。雖說是有教無類,但早些年比起把孩子送到學堂去,更多人家還是選擇讓小孩幫忙種地做活吧?”


    他講完抬手招來不遠處等吩咐的侍應生,又講了句廖婉玗聽不懂的俄文,廖婉玗之間侍應生點點頭,轉身便離開了。


    “我點了個冷蘋果湯給你,迴頭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教麥管家做做。”


    這是張鼎雲今兒第二次叫廖婉玗覺得驚訝,“師兄還會做飯?”


    “別……這東西簡單的很。等會你看見就知道了。就是……水果罐頭湯?”張鼎雲思考了一下,覺得把蘋果、橘子、葡萄之類的水果合著冰糖煮一鍋實在不叫會做飯,“你今天找我出來,是不是有事?”


    張鼎雲還是可以感覺到廖婉玗對他的疏離,畢竟按照他們早前的關係,見麵沒必要定在外頭的餐館裏,麥管家和廚子手藝都很好,他們也都吃得慣,但今晚廖婉玗將他約在了這間番菜館,他也就明白了。


    廖婉玗看著被侍應生擺上桌的紅菜湯和炸鹿肉,也不曉得對方是不是能聽懂,反正她禮貌性地講了句謝謝。


    “我確實有事情想求師兄。”


    張鼎雲拒絕地動作停了停,有些失落地輕笑了一下,“咱們師兄妹還講什麽求不求的?”


    廖婉玗抿了下唇,鋥亮的銀勺子攪合這麵前小瓦罐裏的紅菜湯,“我想讓師兄給我留一批棉花。”


    就這麽一瞬間,張鼎雲腦海裏忽然就明白這些棉花的用途來,但他還是選擇裝傻,“你要這東西幹嘛?”


    她並不打算說謊,此刻張鼎雲問起來,她也就明明白白地迴答,“師兄就當我杞人憂天吧。我之前去天津的時候,覺得那邊很冷。現在東北淪陷了,直隸會是個什麽情況誰也說不好。”


    銀勺子磕碰在瓦罐邊緣,發出一聲清脆地響動來,廖婉玗停下手,抬頭看了一眼,確定自己沒有打擾到其他用餐的客人,這才繼續說道,“萬一冬天來了,戰爭也來了,我至少希望直軍的將士們能夠穿的暖和些。”


    “這事情他知道嗎?”張鼎雲神色不大好看。


    廖婉玗搖搖頭,“我給那邊去過電話,他夫人說,還沒收到他的消息。”話音落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說,興許迴不來也未可知。”


    “胡鬧!”


    這兩個字是下意識講出口的,說完張鼎雲自己也愣住了,他又不是唐亭歐,又什麽身份用這種語氣批評廖婉玗?


    但好在,廖婉玗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她垂著眼簾,目光不知落在餐桌下的什麽地方,並沒有反駁他,隻是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師兄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張鼎雲早就發現這是個有主意的,並且拿定的主意一定會去做,索性不跟她講什麽是非對錯,“要我看,反倒是希望你沒什麽分寸。”


    廖婉玗一瞬間就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驚訝地抬頭看著他。


    “有件事情,我其實早就知道,但一直也沒告訴你。”張鼎雲見不遠處侍應生端著剩下的幾樣熱菜上來,短暫地停下了本已到嘴邊的話。


    兩人目光一直隨著那侍應生白皙纖長的手動來動去,知道餐食都擺放妥當,這才又看向坐在對麵的人。


    “什麽一隻沒告訴我?”


    張鼎雲今日難得的帶了一副新眼鏡,這會有些不適地伸手摘了下來,“據我所知,謝霄和他的那位夫人,並不是自願成婚的。”


    廖婉玗也不是傻子,當時東北的情況她後來想一想就能明白,若是謝澹如不跟喬敏芝完婚,直軍最後就要落到喬敏芝的兩個哥哥身上去。


    那兩個人都是明晃晃地不服南方政|府,大總統怎麽可能讓這種人掌控直軍呢?


    所以,謝澹如和喬敏芝那場轟動全國的大總統主婚,不過就是一步棋罷了。


    “這事情我知道。”她很平靜,沒有半點驚訝。


    張鼎雲探究地看了她幾秒鍾,而後又問道,“那你也知道他們有名無實?”所以才始終幫著謝霄?


    “這個……”廖婉玗從來沒想過。


    畢竟,人家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起門來的家事,她從來沒有想過。


    “師兄,這跟我沒什麽關係的。”廖婉玗憋了半天,臉色微紅,就憋出這麽一句來。


    張鼎雲不是逗她,而是很認真地在為她的將來做打算。畢竟,在他看來,他是不讚同廖婉玗去做小的,謝霄跟他的那位夫人據說隻是表麵夫妻,為了權勢也好,為了國家也好,隨便他們成婚時候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反正在張鼎雲看來,這種婚姻關係都絕對不會維持太久。


    隻要謝霄跟喬敏芝離婚,那麽,廖婉玗好歹是個明媒正娶的夫人。


    “這怎麽沒關係呢?他們不過是敷衍大總統的,等到時機合適,說不定就會分開。那之後呢?你難道都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張鼎雲忽然有種既當爹又當媽的感覺。


    “他們是不是會離婚,我沒有想過。如今這樣的世道,人想的再遠又能有什麽用呢?還不得看老天爺怎麽安排?”她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再說,別講什麽往後,就是這次他迴不迴得來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廖婉玗這套“看天”的理論張鼎雲是不怎麽同意的,畢竟,若是真的看天看命,他早就被家裏頭壓著走仕途了。


    “能不能成事一迴事,但你總不能半點也不想吧?”


    廖婉玗聞言沉默了好一會,最後還是點點頭,“那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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