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敏芝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她第一次聽見別人用這個詞說她,是一個月之前的“廉政會”上。


    乍看名字,大約會以為這是個公務會議,用以敦促各軍中高層軍官清廉勤政,但實際上,這是個舞會。


    馬甫華還在的時候,是每個季度舉辦一次。那時候她並不參加,覺得這不過是一群人找著“廉政監督”的借口混在一處腐敗。


    請北平的紅角,叫禦膳房出來的大廚,衣冠華美,食酒精致。


    後來馬甫華沒了,一番爭搶後改由謝澹如做直隸督軍,這事情,就變成了一個月一次。


    而提議此事的人,正是她那兩位兄長。


    玩樂和熱鬧誰人不喜歡呢?謝澹如才剛尚未,就算明知道這樣會加大開銷,也還是應了下來。


    但她總覺得,這種局麵,並不會持續太久。


    上個月舞會的時候,她照舊先陪著謝澹如開舞,之後應酬了一圈,便跟三個嫂子湊了一桌牌,期間偶有別的太太過來,她也讓出去過幾圈。


    那時候她正端著一杯牛奶站在露台上,夜裏也沒有星星,她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看什麽。


    二嫂過來的時候,她早早聽到了高跟鞋聲,迴過頭去打了個招唿。


    “你怎麽喝牛奶?今兒的酒可都是法國酒莊的。”


    喬敏芝笑了一下,這她怎麽會不知道呢?整場舞會的一切都是她一手準備的,“想要個小孩了,不好喝酒。”


    二嫂“嘿”了一聲,低頭打量了一下她的腰身,“要我說啊,你這身段就是好,難道是因為總在公公練兵營裏騎馬的緣故嗎?怎麽瞧,都還是姑娘身段。”


    她這話喬敏芝不確定是試探還是真的豔羨,心裏雖然別扭,麵上卻權當做是誇讚聽,“騎馬最是好運動了,改日我也教教二嫂?”


    女人抿著嘴笑,搖搖頭,“小敏,不是嫂子說你。我瞧著你們小夫妻兩個是不是鬧了什麽別扭?一晚上都不大自在。”


    喬敏芝沒接話,她就覺得自己說中了,“一個男人,外頭有些風言風語是正常的。咱們做大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學會自欺欺人。”


    她明白過來二嫂說的是什麽,畢竟這兩日天津的各大小報刊都在說,謝督軍在捧一個乾旦。


    “不過就是個男人,也不能生兒育女,這陸家當家作主的,還不是你嗎?”


    “夫人,客房整理好了。”


    喬敏芝被仆人喚迴神,走到給廖婉玗和辛小月準備的客房門口,走進去打量了一圈。


    二嫂說的沒錯,若是個男人,確實沒什麽可計較的,但若是女子呢?別人不曉得她們虛假的婚姻狀況,她自己卻是日漸清醒。


    廖婉玗就在天津二三日,她現在就希望,一切都太太平平,別處什麽枝杈。與其給謝澹如跟她相處的機會,不如往後幾天,她都推了其他事情,專心陪著廖婉玗。


    這樣一想,喬敏芝心裏頭又好受了些,她抽出旗袍側襟的淡黃色真絲繡蘭花彩蝶的小方帕子,擦了擦並沒有淚的眼角。


    廖婉玗洗澡比辛小月出來的快些,她此時穿著喬敏芝一件半新不舊的寬大長旗袍,沒什麽腰身,用來睡覺倒是舒適的。


    她對喬敏芝心存感激,卻不曉得喬敏芝是不願給她別的衣裳,省得謝澹如在家裏頭還能瞧見她的……身材。


    “夫人,我想趁著晚飯前去買些東西。”她明日想去拜訪尹旭明,不大想浪費上午的時間。這會天色並不晚,百貨商店或是成衣鋪,應當都還在營業。


    喬敏芝轉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不大樂意出去,“你才到家裏來,也不急這一晚上,等到明日上午,那百貨公司開了門,我陪你去,不好嗎?”


    她做親熱裝地拉著廖婉玗左手,話最後非要加上“不好嗎”,就是斷定廖婉玗不能直接拒絕她說不好。


    果然,廖婉玗沉默了幾秒將事情應下來。之後,喬敏芝叫她先休息,待到晚飯的時候會派人來叫她,就將她留在房間,自己走了。


    她尋思自己等也是等,不如先跟尹旭明那邊通個電話,誰知拿起自己房間的,才發現這隻是個內線電話,接通的,是廚房。那邊以為她要吃食,一問之下才明白她是想往宅子外頭打。


    謝澹如搬進馬甫華在天津的這套宅子之後,做了些許地改動,其中一點,就包括電話線路的布排。


    原本這宅子裏各房間的電話都可以撥打外線,並且電話局收到後並不能分得清楚究竟是哪一個房間播出的號碼。後來,自打他住進來,就將外線隻留了三個話機。


    一個在他自己書房,進出嚐嚐是鎖著的,另一個在喬敏芝的臥室,那邊雖然不鎖,但整日裏有人伺候著。最後一個,則是留在一樓的大客廳裏,人來人往,大門外還有站崗的小士兵,也算是不斷人。


    不是他這人疑心重,隻是,馬甫華的行程究竟是誰透露給日本人的,至今尚未調查清楚。他也是不得不防。


    廖婉玗本想去大廳裏打個電話,結果才到二樓迴廊欄杆附近就聽見樓下有人似乎在給謝澹如匯報公務,她腳步頓了頓,還是轉而去打擾了喬敏芝。


    喬敏芝的臥室是件套房,有單獨的小客廳,做她的會客室。相熟的女眷來訪,這邊就足夠用了。


    廖婉玗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跟管家吩咐晚餐要準備的菜品。也不知道那管家說了什麽,喬敏芝聽起來語氣不大愉快。將人訓了一頓,隻說是必須有,就把人給攆走了。


    她站在走廊裏,跟出來的管家照了麵,隻得尷尬地微微一點頭。管家也是人,被罵了自然有些情緒,當著女主人的麵不好表現,但對於這個女主人明顯不怎麽待見的借住者,卻是沒有勉強賠笑臉的意思。


    廖婉玗並不計較,對方一把年紀,比她爹娘也小不了幾歲,她當做長輩看罷了。在門外站了三五分鍾,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了兩步,到門口敲了門。


    喬敏芝把管家罵走,隨手就拿起一本巴黎的畫報看,畫報全本都是彩色的,俱是那邊最時髦的衣裳。


    她抬起頭來看見廖婉玗,擠出一個笑容,“怎麽了?”


    廖婉玗表達了自己想要打電話的意思,喬敏芝倒也大方,抬手指了下五鬥櫃上的電話機,叫她不要客氣。


    雖說大件的行李箱丟了,但廖婉玗從車上跑下來的時候隨身的小布包裏卻都是貴重物品,那包裏除去現錢和一條小黃魚外,還有她的兩樣首飾,另一個便是與她有生意往來的,各家的聯絡方式。


    本子不大,甚至是她親手用粗棉線訂的,裏麵細細密密,寫的都是地址、電話和聯絡人姓名。有幾個不太往來的,她甚至用三五個形容詞,備注了一下人家的樣貌、身高。


    公司這個時候應當是沒有人的,出來前她就知道,尹旭明的廠子已經停工了,所以她直接撥通了尹家的宅電,一問之下才曉得,人還在醫院住著,並沒有迴家。但在細問具體病情如何,電話那頭就不肯細說了。


    廖婉玗謝過喬敏芝,打算迴自己房間跟辛小月安安靜靜等晚餐,人還在走廊裏,就聽見外線電話又想起來。她怕是尹家打迴來找她的,故而停留了一下,後來聽說是找喬敏芝,也就安心迴了房間。


    謝信本來在樓下匯報軍務,聽見電話響就順手接了,之後仰著頭,對樓上喊了句“夫人電話”,就又迴到公務上來。


    喬敏芝接過電話,一聽是二嫂,兩人寒暄了幾句,對方才終於落到正經話題上。


    “聽說,妹夫帶了個女人迴家?”


    喬敏芝不曉得這事情怎麽傳的這樣快,“是,一個同鄉罷了。出門在外,照應照應是應該的。”


    二嫂聽完隔著電話笑了兩聲,“是是是,我還怕你心裏有疙瘩,你能這樣想是最好不過的。迴頭真有點什麽,嫂子勸你,也別非要把人趕出去,都住在你眼皮子地下,可比養在外頭好多了。”


    她這話講得,分明就是不相信同鄉這個理由。喬敏芝被她講得有些心煩,但又不好發脾氣,“也不會總住在家裏。人家帶了助手過來天津公幹的,過幾日就要迴上海去。”


    “上海?”二嫂在嘴裏砸吧了一下這兩個字,恍然大悟,“是不是那個在上海做銀行的女性代表啊?”


    喬敏芝蹙眉,“什麽女性代表,小報記者亂寫的罷了。你是不知道,她的那個銀行,股東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書寓小姐,生意還不曉得怎麽拉來的。”


    二嫂一聽,就明白自己將事情想對了,跟身邊的自家男人擠擠眼睛,繼續給喬敏芝火上澆油。他們兩家現在都在急著挑撥喬敏芝跟謝澹如的關係,若是他們婚姻破裂,想來南方政|府也是要從新考慮的。


    “那聽你這意思,想來她也應當不是什麽清白人,這樣子的女人,可是不能叫住到家裏去的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滄海月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拾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拾紫並收藏滄海月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