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婉玗下了火車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是被人在暗處盯著看。她將這話講給林克己,林克己安撫她不要多想,但轉頭還是叫跟來的四個人謹慎一些。


    白浪和陳秉譯早在進城前就下了火車,林克己並不擔心他們的死活,畢竟,這事情跟他關係不大。


    所以,廖婉玗說到不安的時候,他以為,應該也有這方麵的一些原因。


    唐亭歐的狀態沒有廖婉玗想象的那樣糟糕,他雖然精神不大好,一雙眼睛因為睡眠不足而顯得有些渾濁渙散,但講起話來意識還很清楚。


    說起鷺州那三間公司的時候,老頭還訓了廖婉玗幾句,到最後,她為了不惹師父生氣,隻得答應把東西收下來。


    唐亭歐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很清楚,眼下要見的人都到了,他雖然很疲憊,但有些話,卻又急於說完。


    屋子裏除了林克己外都被他趕了出去,老頭瘦的一把骨頭,靠坐在床頭,抬手指了臥房內的一個位置。


    “去吧……把桌下的地毯……掀開,裏麵的東西……若是……我走了,就有你來做主。”


    他小半輩子的秘密都在那個本子裏,雖然他知道林克己並沒有任何黨派,但他相信,他能夠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來。


    林克己根據唐亭歐的指引,在地毯下的暗格裏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之後,他又將地毯和桌子擺迴原位,仿佛從未動過一般。


    “舅父,這是?”林克己沒有直接打開看,他的直覺,讓他並不想打開這個本子。


    “我……知道,你的信仰……就是你自己。但……”他氣很虛,講到這裏忍不住咳嗽起來。


    林克己拿過玻璃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唐亭歐。


    “這裏麵的內容……我希望你能看看。”他長吸了一口氣,“之後,若是你想燒掉,那就燒掉。若是……咳咳……若是有合適的人能夠叫你放心,你也可以托付給別人。”


    林克己抓著唐亭歐的手,“舅父,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


    唐亭歐欣慰地點點頭,他沒什麽親人了,林克己,是他唯一完全信任並且可以托付的人。


    林克己從臥室裏出來的時候,麵色如常,仿佛並沒有發生過從暗格裏取東西的事情,廖婉玗聽到關門聲跑來看,聽說睡了,也送下一口氣。


    醫生已經在一樓的會客室等了好一會,現在林克己終於出來了,大家便一起去見了一下這幾個月一直住在唐家給唐亭歐治療的洋大夫。


    洋大夫是個俄國人,講起英文來帶著很重的口音,林克己是唯一一個能夠完全聽懂他在說什麽的人。


    所以,他不但要負責發問,還得在得到答案之後,做翻譯。


    按照大夫的意思,唐亭歐保守估計撐不到十天或十五天。廖婉玗聽完眼圈泛紅,追著問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俄國人摸了摸自己的連麵胡子,嘰裏咕嚕講了一大堆,林克己聽完沉思了一下,才跟廖婉玗做了翻譯。


    “續命的辦法有,但是治標不治本。那拿東西若是用起來,究竟人能留多久,誰也不知道。興許一個月,興許三個月。”


    “什麽東西?”哪怕是治標不治本,廖婉玗也還是想努力一次。唐亭歐無兒無女,她受他照顧,盡些孝心是應該的。他們都不缺錢,不論多貴的藥,也都用得起。


    林克己長出一口氣,“morphine。”


    甫一聽到這個單詞,廖婉玗先是怔住了,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就仿佛喉頭被梗住。這東西會成癮她是知道的,但不也是用來止痛的嗎?


    “因為是肺子的問題,舅父沒一次唿吸,都會很疼。”但這件事情,唐亭歐從來沒有說過,不但他自己不說,甚至還囑托醫生不要將。


    之所以睡不著,其實並不是因為咳嗽,更多的原因,則是因為他會被自己痛醒。


    廖婉玗本想說那就用藥啊,可她想到唐亭歐瞞了這麽久,顯然是知道可以用止痛藥的,但他自己從來沒有講過,是不是意味著他並不想用呢?


    她搖搖頭,就算要離開,她也希望師傅能夠舒適的離開。但這隻是她的想法,歸根結底,她跟張鼎雲都沒有決定的權利,這事情,最終還要看林克己的意思。


    幾個人又商量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小劑量地給唐亭歐注射一些,以減輕他的痛苦。


    晚飯後,林克己迴了客房,那個白日裏取出來的小本子一整天都被他隨身帶著,直到此刻,才有時間翻看一下。


    他坐在客房床邊的單人小沙發椅上,將原本放在床頭的台燈扯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客房裏的插屏鍾秒針“嗒嗒”地響著,林克己一看就看了將近四個鍾頭。


    小本子上記載了唐亭歐十年間的一些事情,他看到了他充滿激情與希望的青年時代,這份激情在時間中被等待漸漸消磨,到了最後,生出一些迷茫來。


    他迷茫地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會被上級聯係,也不知道還要作為一個商人,潛伏多久。


    他的所有財富,都做好了獻給組織的準備,可是,卻再也沒有人聯絡過他。


    一腔熱血,就在無盡的等待之後,被消磨殆盡。


    隨著年紀漸漸大了,他甚至,已經不再寫新的記錄,最後一個字,停在了七年之前。


    林克己心情複雜地看完手中的記事本,第一個想法是燒掉它。


    就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唐亭歐居然……是日本人的特務。


    這件事情,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吧,不然就算張鼎雲可以接受,想必廖婉玗也是要失望的。


    她所敬仰的師父,應該是一個為國家捐過幾百萬慈善款項的愛國商人,而不是一個,被組織因為某種原因,遺忘而失聯的潛伏特務。


    諷刺。這是林克己此時唯一的感覺。


    敲門聲響起,林克己輕輕地合上手中的筆記本,聽見是廖婉玗來送甜湯,他順手將本子塞在了枕頭底下,想著晚些時候要放到自己的行李箱中去。


    他打開門,就見到廖婉玗木托盤上放著一隻帶蓋的青花瓷盅,眼睛因為白天哭過幾次有些腫,於是雙手接過托盤,便囑咐她早點休息。


    廖婉玗應承下來,又去給張鼎雲也送了一份,這才迴了自己房間。


    她睡不著,隻能找些事情胡亂地想一想,桌上有今天周平海派人送來的文件,她開著昏黃地鎢絲泡台燈,強迫自己集中精力一行一行看下去。


    有幾家廠子要申請貸款,因為是做工業的,所以款項很大,周平海不好做主,就將事情都暫時拖住,現在她迴來了,自然是要解決的。


    幾家工廠的資料調查部準備的很詳細,廖婉玗一份一份看過去,心中已經有了判斷。


    但三五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就算有抵押物也不值這個價格,所以,若是想安心地將款項放給來申請工業貸款的老板,除了地皮或者工廠所有物抵押外,她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


    她是做銀行的,最不缺少的就是會計員和保管員,若是可以派自己的會計員到工廠去監督該廠物資收發和現金收支,那麽一旦發現問題,大通滬就會第一時間知道。


    這樣做雖然一定會得罪人,但卻能保證貸款的正常使用和迴收。有效減少“呆賬”和“滯賬”。


    第二日一早,她瞧著唐亭歐狀態還不錯,抓緊時間去了一趟大通滬的辦公室,將自己的想法,跟周平海詳細說了一遍。


    周平海初聽是有些擔心的,他們做銀行,人際關係往來必不可少。這種得罪人的規矩,叫他多少有些為難。


    “這樣代管賬目,估計許多人都不會答應的。”


    廖婉玗倒是很堅決,“他們不答應,想來是並不急於要這筆款項,工廠也仍舊可以勉強經營。既然如此,我們不貸給他們也沒什麽不是嗎?再說,比起得罪幾個人,我寧願先保證我們大通滬所有儲戶的利益。”


    聽了她的話,周平海沉默了一下,隨即也想開了,“你放心,關係方麵我會努力維護。銀行利益維護住,才能叫儲戶們安心。”


    兩人之後又討論了一些執行細節,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廖婉玗叫了進,發現來人是暫時代替周平海在大堂接待客戶諮詢的一個業務主任,她手中拿著一張紅色請帖,說是榮氏家族的榮宗耀派人送來的。


    廖婉玗接過請帖打開看了一眼,微微蹙了眉頭。她迴上海的消息並沒有大肆宣揚,無非就是唐家的人知道,她今早才到辦公室,榮氏當家人的請帖就到了,實在是叫她懷疑大通滬裏有人將消息遞了出去。


    雖然她行程算不得機密,但今日能對榮氏說她的行程,明日難保不會泄露出去別的消息。


    廖婉玗啪地一聲合上手中大紅色的燙金請柬,吩咐那業務主任出去對送帖的人把邀約應下來,一麵想著要如何暗中調查一下究竟是誰,跟榮氏關係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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