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前朝遺老,下至民國新貴,林克己的客人新派舊派的都有,故而,除主樓被整理出來供賓客們玩樂休息,原本林家澍居住的小樓也被打掃出來。


    一頭是洋派爵士樂隊和摩登的時尚男女,另一頭,則是咿咿呀呀唱著時下諸多劇種之中最為流行的京劇。


    就連院子裏的樹木圍欄,都被顧盼差人接了彩色的電燈泡,甫一入夜,便五彩斑斕地亮起來。


    顧盼做了好幾年的交際花,來的賓客之中不論認識與否識,都能搭得上話,從各國時政到詩詞書畫,雖然談不上多了解,但能保證絕不冷場。


    就算偶有清高之人看不上她,今日這個場合也總還是會賣林克己一個麵子,敷衍幾句的。


    廖婉玗穿著一件落肩袖珍珠白提蝴蝶花紋的長旗袍,站在平日裏給家中仆人往來的小道門口。


    小道在房子裏可通樓上樓下,亦可連接到廚房和後院。這位置可以說是十分便利,前麵的情況看的到,後頭有了棘手的事情,也方便找她。


    她既然是個來幫忙的外人,隻需要做事就好,不必有過多的存在感。


    “廖小姐,出事了。”急匆匆跑來的是平日裏在廚房掌火的一個半大男孩,若要認真算起年紀來,興許比廖婉玗小不了兩三歲。


    “怎麽了?”


    小孩的粗布短褂子前襟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額頭上的汗因為跑動流到了眼睛裏,疼的他一直用手揉眼睛,“老秦剛把手給切了。”


    廚房裏常有這種事情發生,愈是熟練的人,愈是有信心一心多用,也就愈是容易出問題。


    老秦那個人是個愛顯擺的,大約又是一邊切菜一邊跟人吹這滿園春隻有他能做,一個手滑,就把自己給切傷了。


    “傷的嚴重嗎?”說這話的時候,廖婉玗已經邁開大步往廚房走了。


    管火的男孩跟著他,先是搖搖頭,後來想起她看不見,這才又開了口,“我瞧著不嚴重,但他……他說不能做了。”


    “……”


    林宅的“滿園春”在鷺州的中上層是個頂有名氣的菜,倒不是因為食材多麽珍貴難得,而是對廚子的刀工十分考驗。


    土豆、蘿卜、黃瓜、芹菜、紅辣椒等物要切的薄如蟬翼,背可透字,再經過一番造型,滿盤的“春桃”、“夏荷”、“秋菊”與“冬梅”對應四季,加之“白玉蘭”與“梨花”等做為輔助,一席瞰盡四季花,形態逼真、色彩絢爛,是林家每一次宴請賓客必備的頭菜冷盤。


    這時候出了岔子,廖婉玗也就明白過來,這老秦敢情並不是不小心受的傷,恰恰相反他完全就是故意的。


    老秦應當是背著老婆在外頭養的姨娘花銷太大,手裏頭緊巴巴的,想叫林克己給他更多的月錢了。


    “人呢?”站在大廚房門口環顧了一圈,廖婉玗並沒看到老秦的身影。


    所有人手上都有活在忙,距離廖婉玗最近的一個正在看著擀麵的廚娘手上不停,嘴巴倒也還算管事,“說是手疼,在外頭吸煙呢。”


    廖婉玗忍不住蹙了眉眉頭,林家規矩還是很多的,平日裏倒也沒人計較,但家中有宴請的時候,所有後廚幫傭,除非得到林克己的允許,都是不準出現在客人麵前的。


    廚房的後門是連著後院的,平日裏小樓空置,倒也沒什麽所謂,但今日那邊有林克己安排的客人,老秦眼下在院子裏吸煙,是犯了大忌諱的。


    廖婉玗並不會將人分成三六九等,也沒覺得有什麽高低貴賤,但這時代會,林克己的之中有人會,那麽,最後折損的就是林克己的麵子。


    人家當麵不會說什麽,背地裏迴到家總要議論他治下不嚴的。


    廖婉玗近乎是小跑,躲著廚房裏正在幹活的人從後門串了出去,果然,老秦就在門口不遠處蹲著吸煙。


    “老秦,我聽說你受傷了?要不要送去洋人醫院看一看?”廖婉玗雖然心裏麵明白老秦是個什麽心思,但她並不問,隻是先關心他的傷勢。


    聽到腳步聲的時候,老秦就知道來人了,可他沒動,知道廖婉玗出了聲,他才嘴裏頭叼著半根煙,用沒受傷的手托著受傷的手,站起身來。


    站起來之後他蹙著眉頭閉著眼晃了兩下,仿佛要暈倒似得。廖婉玗看著又高又裝的男人裝柔弱,心裏麵十分看不起他。


    他這手也不知道是誰給包的,白色的棉布條纏裹的很厚,不曉得的人不會以為他是切菜切了手指,說不定要當他整隻手掌都沒了。


    “這麽……嚴重?”廖婉玗問完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大好,又接著補充道,“我叫人送你去教會醫院吧,我聽說,那裏的一聲處理傷口很有一套。”


    老秦當然是不會去的,他不過是中指第一節的指背上切了一個小口子,去了醫院還不得被人笑話死。


    再者說,他自己下手有輕重,那傷口並不礙事,他是清楚的。


    “我現在,哪有心情去看大夫,‘滿園春’做不了,我老秦實在是愧對先生平日裏的關照。”


    林克己對他是很關照,當初把從北平請過來,第二年他就在鷺州找了個媳婦,娶妻置地的錢,也是林克己出的。


    到了後來,老秦的媳婦生了小秦,上學後學堂的學費,至今也都是林克己在出資。


    “既然知道先生平日裏關照你,那你也應當知道先生不會怪你。若是不需要去看洋大夫,今晚你也好好休息,我這就去給林叔叔迴個話。”


    她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老秦以為廖婉玗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站在原地“哎”了一聲,“廖姑娘!”


    廖婉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他,見他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實在是想繼續裝作什麽都不明白。


    但眼下距離正是開席也就隻有一個多鍾頭,再拖下去,就算最後老秦迴到廚房做事,時間也來不及。


    “老秦,你那手,今日是不能做‘滿園春’了對吧?”


    老秦嘴上叼著半截煙,這會因為要說話,隨口一張嘴,就吐槽了一旁的草地上,廖婉玗看不過眼,幾大步走過去,一腳將香煙才滅了紅火。


    “也不是不能……”


    “你是不是糊塗了?先生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你若是平日裏鬧些旁的事情興許不給你計較,但今日是能鬧的時候嗎?”


    廖婉玗抱臂而立,神情嚴肅,“你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外頭再安置一個家確實是不容易,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種時候動你的小心思。”


    她話講的直接,反倒叫老秦不好意思起來,但他也就愧疚一下,很快想起住在外頭小公寓的新人和難以負擔的日常花銷,眼中也就隻能看到錢了。


    “我不要同你講,你一個外人知道什麽?”老秦這會急的紅了眼,繞過廖婉玗就要往小樓去,他方才聽說了,林克己這會在小樓。


    他背井離鄉,跟著林克己到鷺州來,他就不信都這麽多年了,林克己還能趕他走。


    “你站住!”廖婉玗聲音不大,但氣勢很足,她快走幾步扯住了老秦的胳膊,“要麽你今天這頓飯老老實實給先生做了,要麽你去鬧一場,就算先生不跟你計較你叫他丟臉的事情,我也要去跟小澍說,我到是要看看,小澍和你的話,先生聽誰的。”


    林克己是出了名的寵女兒,廖婉玗此時將林家澍搬出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知道,你手傷的並不嚴重,那‘滿園春’可以照常做。明日,我會跟林叔叔去說。到時候他念你今日受了傷還做的那樣好,難道還會少了你的好處?”


    老秦將她的話在心裏麵轉了兩圈,想來覺得也是個辦法,“那……明日你若是不說怎麽辦?”


    廖婉玗冷哼了一聲,“那你自己找他說,也沒什麽不可以的,不是嗎?先生心好你是知道的。”


    老秦看了看自己手上抱著的棉布條,心想他確實可以先做好眼下這頓宴席,到了明日在給自己適當地填一個大點的傷口,不怕林克己不管他。


    隻要先拿點錢給家裏的那個小婆娘買對金耳墜,他就能清淨幾天。


    老秦開了竅,一邊拆著抽上的白色棉布條,一邊往廚房走,廖婉玗跟在他身後,想著自己可算是沒有將事情鬧大,今晚不至於叫林克己丟麵子。


    兩人方才站的是從前院到小樓的必經之路,雖然廖婉玗已經想辦法盡快將事情解決,但方才那一幕還是叫人看了去。


    林家的園子是請人設計過的,花草樹木搭配假山石錯落有致,待到廖婉玗和老秦都進了廚房的後門,自假山後麵走出一個十分洋派的老先生來。


    “你的小管家,倒是很年輕啊!”


    林克己原本站在他的身後,這會兩步走上前來,輕笑了一下,“舅舅高看我了,這人我可是留不住的。”


    唐亭歐“咦”了一聲,沒等到林克己的解釋,還以為廖婉玗是要另謀高就就是要迴家嫁人,遺憾地搖搖頭沒在說話,徑自往小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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