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居誠帶著他們迴了濟南,托人花錢疏通滿鐵調查本部的關係,給柳姐辦了一張派司。


    雖然談不上價值千金,但這東西若是沒有關係,單憑柳姐自己,隻怕是這輩子也不用想了。


    送走柳姐之前,廖婉玗十分擔心,這兩日聽說了許多關東軍的惡行,她一麵想阻止柳姐迴到情勢危急的東北,一麵又理解她那種迫切想要同家人團聚的心情。


    於是她留了自己鷺州的地址和林克己私宅的地址,千叮嚀萬囑咐叫柳姐一定記在心裏,若是迴到家後一切平安,盡快帶著家人找機會南下。


    她手裏拿著派司,出入時遇上日本人檢查,多少安全些。


    送走柳姐之後,廖婉玗同皮特又在濟南修整了兩日,這位假洋鬼子雖然話講的很不錯,但其實是第一次迴到國內,看見什麽都萬分新鮮好奇。


    廖婉玗白日裏帶著他到處逛,晚飯後迴到旅館房間,便開始憑著記憶,整理因為事故已然葬在海底的改良資料。


    她當時林林總總,針對南洋的環境和風土習俗,羅列了許多條配方和包裝上的改良想法,如今熬了兩個晚上,也隻能想起七八成來。


    關於海難的事情,廖婉玗並沒有跟蔡居誠講過細節,避重就輕地說了客船遇險後他們被路過的其他船隻救起。至於,險些葬身和孤島上如何生存,半分也沒有提起過。


    現在對蔡居誠是這樣,等到她將皮特安全送到上海的朋友處,迴到鷺州見了林克己,也一樣不會再說。


    至於其他人,別說細節,她甚至連遇險半個字都不想提起。


    皮特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但表示願意配合。


    濟南這個地方,若要南下並不十分便利,蔡居誠親自將他們送到了保定去做火車,廖婉玗從踏上保定地界,便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皮特叫了她兩次,她才“啊”了一聲,迴過神來,“怎麽了?”


    “你是不太舒適嗎?”他發現她蹙著眉頭已經好一會了。


    扯著唇角笑了一下,廖婉玗糾正他,“應該用舒服。如果你是要問對方的身體,一般來說用舒服,舒適這個詞,多數時間被用來形容環境。”


    “環境?”


    廖婉玗直接給他舉了個例子,皮特終於聽懂了。


    其實皮特若要去上海,最便捷的方式應該是在膠州乘船,但鑒於他們才剛經曆過那樣的事情,此刻俱是寧肯繞著遠路得折騰,也不肯再去海上飄飄蕩蕩。


    送走了廖婉玗和皮特,蔡居誠給林克己發了份加急電報,絮絮叨叨地邀功說自己如何如何將人安排妥當又安全送走,末了覺得林克己一定會對皮特感興趣,繼而贅述了一番。


    他並不曉得皮特是廖婉玗的救命恩人,故而洋洋灑灑五六十字,隻當他是廖小姐的追求者。


    一份電報發了百十塊錢,俱是廢話卻半點也不心疼的樣子。


    說好了要將人生地不熟的皮特送到上海友人處,廖婉玗就真的陪著他在鄭州轉了東去徐州在轉南下至上海的火車。


    雖然廖婉玗也知道如此輾轉少說要耽誤她十日的行程,但皮特是她的救命恩人,比起早日迴到鷺州改良南洋訂單的貨品配方,她當然是選擇陪著皮特直至他見到友人。


    上海仍舊是老樣子,時髦的先生小姐遍地都是,租界區裏歌舞升平,對北方的戰事恍若未聞。


    這裏與濟南天差地別,皮特甫一走出火車站,就趕到了摩登的氣息。


    他操著還算流利的國文,連連“哇”了好幾聲,“這就是上海?”


    廖婉玗莞爾,“也並沒有很差對不對?你之前提過的那份報紙,事情確實是真實發生過的,天災人禍,誰都不願意見到。但某一件事情,並不能代表全部,國人的生活也並沒有那樣差。”


    廖婉玗口中的新聞,是指早前的哈爾濱發生的大規模鼠疫事件,皮特所在的英國報紙,將國內的衛生狀況與生活條件大肆貶低,並表示這土地土並不適合人類生活,這個國家也軟弱無能。


    “在你們的國家,總不會所有人都不生病,人人都快樂富足吧?”


    皮特搖搖頭,“那是童話故事。”講完他怕廖婉玗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正要補充,隻見廖婉玗動了動嘴角,“就算是童話故事,也還有吃人的大灰狼。”


    廖婉玗小得時候,鷺州已經作為港口開放多年,往來船隻不僅僅帶來了新奇的洋貨,也帶來了其他國家的文化。


    她在還沒有正式進入學堂之前,曾有過一個家庭教師,那個女孩子的洋文很不錯,給她講過一些西方傳來的童話故事。


    “看來你出身在一個很好的家庭。”


    聽了皮特的話廖婉玗隻是微微一笑,對於家中之事,她不願多說,於是便轉了話題,“你那位朋友的地址,還記得吧?”


    皮特伸手在上衣貼身的口袋裏掏了一下,拿出一張因為被海水浸泡過而皺巴巴的信紙來。


    那信紙上是鋼筆寫的英文花體字,早就墨跡氤氳得難以分辨,廖婉玗接過來後艱難地看了半天,也隻能勉強猜測出是什麽花路的幾十六號。


    她在心裏麵默默歎了口氣,上海這樣大,有花字的街巷不知要多少,看來她得帶著皮特一點一點找過去了。


    如今身上有錢,她底氣也就足些,找了一家像樣的旅店住下先帶著皮特去吃了一頓本幫菜,下午便在附近的報刊亭買了一份地圖。


    兩個人迴到旅店將上海城裏有花字的街道都圈出來,準備一條一條找過去。可等到他們真的拿著地圖將這件事情付諸於實際行動,就發現事情並沒有想的那樣簡單。


    有些街巷很小,住的人非常雜亂,一個門牌號下生活著兩三家人,雖然廖婉玗覺得皮特的朋友應該不會住在這種地方,但她仍舊不敢大意,隻得一戶一戶問過去。


    如此跑了四個白天,也隻排除了十三條街道,晚飯後與皮特道了晚安,廖婉玗梳洗完畢,坐在床上一邊揉著酸痛的小腿,一邊看著鋪在床上的地圖。


    看了一小會,廖婉玗有些犯困,她理了理身後的枕頭,迷迷糊糊地靠著床頭半躺下,腦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第二日一大早,廖婉玗跟皮特吃過早飯,並沒有帶著他去昨日定好的街巷尋人,而是憑著記憶,冒然找去了白浪家中。


    她希望白浪還能記得她,也希望陳秉譯還在給他開車。


    隔著雕花的鐵門,廖婉玗在縫隙裏望了望院內,車子此刻就停在院子裏,她不禁心下一喜。


    白家時髦,已經用上了電鈴,廖婉玗抬手按了兩下,很快便有一個模樣圓胖年紀略大的女傭走出來,那老阿姨隔著門打量廖婉玗和她身後的皮特警惕地問道,“你們找誰?”


    “我找陳秉譯,請問,他還在這裏給白先生做司機嗎?”


    見廖婉玗報的出人名,看著麵相也確實不像壞人,那老阿姨從宅子門口的樓梯走下來,到鐵門近看她們二人也沒有相機,將信將疑地再三打量他們,再開口語氣卻也客氣了三分。


    “還請二位稍等,我去迴稟先生。”


    兩人站在鐵門外麵,大約等了七八分鍾的時間,廖婉玗就見房子的門再度被人推開,這迴來的不是方才的老阿姨,竟是白浪本人。


    “白……白先生。”廖婉玗也不曉得自己怎麽忽然就結巴起來,大約是白浪這人雖然表麵上看著溫和,自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卻給她帶來一種壓迫感吧。


    白浪走到距離鐵門一步遠的地方,伸手開了大門門鎖,“廖小姐,小陳出去了,你進來等吧。”


    大明星親自開門,受寵若驚的廖婉玗訥訥地點點頭,“謝謝白先生。”


    皮特並不認識白浪,禮貌地打過招唿,便跟著廖婉玗身後進了白家,待到他們進了小樓大門,才發現白浪似乎是在招待客人。


    客廳裏有男有女,廖婉玗粗看過去十一、二位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們之間很熟悉,每個人都以各自舒服的姿態或坐或臥,當中一位站在窗前吸煙的紅唇女子,正是胡飛飛。


    “飛飛姐!”廖婉玗見到胡飛飛很是欣喜,她之前就想過要去找胡飛飛,但死活記不起她的地址,又不能帶著皮特在電影廠門口蹲人,此刻遇見也算是讓吃了顆定心丸。


    陳秉譯迴來的時候,廖婉玗已經沒有了找他的必要,胡飛飛聽說了皮特的事情,明豔豔地對著皮特笑,將人打量了兩遍,手中的香煙按滅在花樣繁複的西洋小碟子裏,大手一揮,“這是小事情,不出兩日,你同你那位朋友,定能相見。”


    事情托付給胡飛飛,廖婉玗是放心的,於是這一日他們被白浪留著吃過午飯,叫車迴旅店的路上,便動了提前南下迴鷺州的心思。


    皮特是個性格外向的人,上午同白浪先生的朋友們聊得很愉快,廖婉玗並不擔心他獨自留下會有什麽不便,畢竟胡飛飛是個做事效率極高的人,她說用不上兩日,那就一定是用不上兩日。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黃包車,廖婉玗跟在皮特身後,進了旅店大廳後她猶豫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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