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頭發是三七分,打理的油光鋥亮,單眼皮小眼睛,眼睛被他摘下來放到了桌麵上。


    他嘴角噙著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廖婉玗,“實在是沒有想到,‘嫦娥’的負責人居然如此年輕。”


    “洪先生才是叫我久仰大名。”


    洪韋元是上海一家綜合型百貨公司的副經理,廖婉玗來了上海好幾天,前前後後約他許多次,才將人給約出來。


    “可我倒是聽說,廖小姐手段很厲害,竟然輕而易舉,就打敗了老牌洋行鬆茂,並且,叫萬德也不敢在輕舉妄動。”


    廖婉玗放在桌下的雙手握緊了,她不知道洪韋元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又或者,他之前推脫著不見她,其實是忙著差她的底?


    “洪先生抬舉,那可不是我的本事,是廣大的民眾,對我們自己的國貨心之所向,樂意支持罷了。”


    洪韋元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廖婉玗從隨身帶的包裏拿出一個資料袋來,他立即便阻止了,“哎,廖小姐,工作上的事情,明日上午八點一刻後再談也不遲。”


    廖婉玗拿紙質文件袋的手在空中一滯,隨即便又收了迴去,“是是是,現在是個飲咖啡的休閑時刻,不要壞了性質才好。”她講起話來落落大方,始終微笑看著洪韋元。


    洪韋元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瑞士手表,歎了口氣,搖著頭咂咂嘴,“可惜哦,時間不多了。我等會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實在是推不掉。”


    廖婉玗一聽他這話,心裏麵稍微有點急,他要是今日走了,那豈不是等於沒見一般,要談的事情連開始都沒有開始。


    “不過,我今日晚些倒是有點時間,就是不知道廖小姐是不是方便。”


    廖婉玗當然是方便,於是連連點頭,“方便的,我在上海也沒有其他的事情,萬事都方便。”


    洪韋元緩緩點頭,拿起麵前的咖啡杯淺淺地品了一口,“那今晚八點,黑貓俱樂部。你到了就同侍應報我的名字。”


    他說完這話就站起身來,廖婉玗也緊跟著站起來。


    “好的,好的,那晚上不見不散。”


    洪韋元慢悠悠地係上西裝外套的兩個扣子,又在侍應生的服侍下穿好了黑色的呢大衣,之後接過禮帽,對著廖婉玗紳士地行了一個禮,“廖小姐,那我們,晚上見咯!”


    廖婉玗目送著他出門,待到看著他的車子開走後,人才送了一口氣。


    她所想要的,並不隻是鷺州那一點點市場,她前幾天已經跟天津的尹老板聯係過,人家答應她會幫忙搭線,她就想著反正要到上海來周轉,沒理由放過這樣大的市場。


    起初她被洪韋元拒絕了幾次,已經有些灰心,想著見不到就算了,天津那邊有人牽線,應該成事的機會比較大。


    但她今早在旅館,忽然收到前台的傳信,說是約在了這件咖啡館。


    她昨夜又將資料整理了一遍,確認萬無一失才帶著東西來了,可那位洪副經理看起來很忙的樣子,他們統共也就坐了兩刻鍾的時間,都用在寒暄上了。


    廖婉玗知道要見人談事情,所以這次出來帶了幾套很不錯的衣裳,這天下午她迴到旅店,同前台打聽了一下黑貓俱樂部,正在前台當班的小姑娘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告訴她那是一個喝酒跳舞的地方。


    舞廳這東西在鷺州沒有特別流行,但上海實在很多,廖婉玗也沒做他想,迴房間後挑了一件大圓領的米黃色洋裝長裙,外麵搭配一件白狐狸毛領的白色呢大衣,對著鏡子比照了一下,覺得還不錯,又將衣裳脫了下來。


    她這會有點犯困,為了怕自己睡著,她決定去洗個澡,清醒一下頭腦。


    冬日的天暗的很快,廖婉玗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就發現屋外天已經黑了,她看了一眼擺在廳裏的座鍾,時間剛過五點,還來的急。


    她對晚上的會麵很重視,不想叫人覺得無禮,浴室又像下午似的仔仔細細畫了妝,等到都收拾完再一看時間,已經七點十分了。


    換好衣裳拿好包,廖婉玗匆匆下樓,門童幫著叫了一輛黃包車,她便往黑貓俱樂部趕去。


    車夫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一邊拉著車子跑一邊講話,居然都不怎麽喘,“姑娘,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廖婉玗點點頭,後來想到他看不見,就說了聲“是”。


    車夫抽空迴頭瞄了她一眼,“現在時局不好,看來各地都很困難啊。”


    廖婉玗不明白他怎麽忽然扯到時局上去的,但他說的話沒有錯,“是,內裏不太平,洋人還猖狂。”


    車夫聽完歎口氣,“都不容易。”


    廖婉玗不知道她被車夫誤會成了舞小姐,到了俱樂部門口下車付錢,就已經有門童早早地打開門來迎接她。


    俱樂部裏麵應該也排布了熱水汀,廖婉玗一進門就感覺到了撲麵而來的暖和氣,她解開大衣,脫掉後原本想拿在手裏,卻立即便被一個白襯衫黑馬甲的男適應給接了過去。


    “小姐,晚上好。”


    男侍應鞠躬的時候也脊背筆直,顯然是接受過訓練的,他嘴角的微笑恰到好處,既不讓人覺得冒失,又不會叫人覺得過分討好。


    “你好。”廖婉玗對著他微微一點頭,“請問,洪韋元,洪先生是不是已經到了?”


    他將手裏的衣裳遞給身後的人,右手一伸,“請跟我來。”


    廖婉玗跟在他身後,一麵走一麵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周圍,這個俱樂部看起來有三層,一層是個大舞池,舞池四周有些規則擺放的小圓桌,或三或兩地坐著男男女女,笑意盈盈地喝酒聊天。


    她被帶上二層,這層最南麵有一個小樂池,剩下的都落著紅絲絨的軟簾,看不見裏麵,但猜測應該是單獨的小包廂。


    簾子被撩開的時候廖婉玗愣了一下,因為簾子後麵還有一扇門,她眼見著侍應生推開,覺得這門還挺重的。


    “小姐請,洪先生就在裏麵。”


    廖婉玗之前打聽過,來這裏是要給小費的,所以她從包裏拿出一塊錢來,“謝謝你。”


    侍應生很自然地接過來,又對著她微微一點頭,待到她進了大門,才將那厚重地對開門包銅木門給關上了。


    她眼前是一段不太寬的短走廊,走廊那麵仍然墜這簾子,隻是這次變成了淡金色。廖婉玗觀察了一下,緩緩地走過去,撩起來。


    洪韋元甫一看見廖婉玗,立即便拍了拍手,“諸位,諸位!我的貴客到了,鷺州來的,廖小姐!”


    她早在剛才就聽到裏裏麵有許多男男女女說話的聲音,這會粗看過去,居然有八九個人。


    她頓時就反應過來,今晚洪韋元應該是也並沒有要談公事的意思。


    “我是不是打擾了洪先生同朋友們的雅興,我……”


    她想開口告辭,洪韋元卻已經打斷了她的話,“我的朋友,不就是廖小姐的朋友嘛!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好夥伴,廖小姐千萬不要說‘打擾’二字呀!”


    他原本坐在沙發中央,這會一伸腿,就從茶幾桌上跨了出來,攬著廖婉玗的肩,推著她往那邊走去。


    “這位,是匯豐銀行的王經紀人,有什麽資金問題,好找!”他推著廖婉玗一邊走一邊介紹,“紅飛火柴聽說過吧,這位,劉先生,就是創始人,也就是咱們火柴同業會的主席。”


    都是她隻聽說過卻沒有見過的人物,廖婉玗一時間隻能禮貌得體地與人打招唿,想要告辭的話是半句也說不出來。


    洪韋元將屋子裏的男士都介紹了一遍,女士們則用一句“朋友”籠統地敷衍過去,廖婉玗這會坐在沙發上,被牌桌旁的四位小姐們輪番盯著看,一時間尷尬不已。


    “我聽說,廖小姐是從鷺州來的?”


    “是。”廖婉玗剛才聽到洪韋元叫他七少爺,這人瞧著年紀不大,也不知道是個什麽背景,洪韋元對他還挺客氣。


    他對著廖婉玗笑了一下,放在膝蓋上的右手輕輕一抬,“別拘謹。”


    廖婉玗也不想被人以為沒見過市麵,於是一直強做鎮定,她喝了一口杯中的飲料,掩蓋此時的緊張,“我們那邊,這時候還沒有這樣冷,也是不落葉子的。”


    這位七少爺似乎對她的話很有興趣,“我隻去過福州,不知道離你們那裏遠不遠?”


    她左手抿了一下落在眼前的碎發,“車船也要三四個鍾頭的樣子。”


    他聞言點點頭,“我倒是記得那邊的水果很不錯。”


    廖婉玗又喝了一口飲料,心裏麵覺得這東西甜甜的味道很不錯,“我去天津的時候才曉得,原來許多地方都是沒有芒果的。”


    桌上的玻璃瓶子被七少爺拿起來,他給廖婉玗喝空的杯子裏又倒了大半杯,“上海比天津好一些,但總歸不如你們那裏。”


    廖婉玗道了謝,這會已經鎮定了許多,她轉頭去看牌局,隻見那邊已經換了人。


    “廖小姐會打牌嗎?”


    廖婉玗搖搖頭,其實她並不是真的不會,隻是牌技很差,所以一直都對外這樣講,也省的自己丟人現眼。


    他站起身來,伸手去拉廖婉玗的小臂,“來來來,我倒是牌技很不錯,可以教教廖小姐。”


    廖婉玗被她拉扯著站起身來,忽然一下覺得頭暈,她閉了兩下眼睛,視線仍舊還是有些模模糊糊。


    “廖小姐怎麽了?不舒服?”


    廖婉玗擺擺手,“我……可能是這屋子太熱,出去透口氣就好了。”


    她想撥開男人,但手上軟年年的,推得那一把明明是用了力氣,到他身上卻好似是輕輕地摸了一下。


    廖婉玗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迴頭看了一眼桌上自己剛用的玻璃杯,忽然覺出不對來。


    她覺得自己腳底下像是踩了海邊的沙,身後的聲音開始模糊走調,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也不顧身後人的拉扯,強打起精神往門口走。


    廖婉玗能聽到遙遠的笑聲,但她分辨不出究竟是誰發出的,又或者,是這屋子裏每一個人都在笑。


    她整個身子靠在那扇門上,用力地推了兩下,但那門很重,侍應生開門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


    被洪韋元稱作“七少爺”的人似乎並不著急,他步態如常,嘴角的笑意也同方才聊天時一般無二。


    “這門這樣重,你知道為什麽嗎?”


    廖婉玗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能看到他的嘴一開一合,她閉了一下眼睛,拚勁渾身力氣,緊接著,門就被她推開了。


    雖然門是開了,但她整個人也完全失去了平衡,俱樂部走廊裏鋪著厚地毯,她整個人摔在地上,也沒發出半點聲音。


    她心裏麵此時是什麽想法都沒有的,因為腦子已然是轉不動了,她倒地後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一個人的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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