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婉玗嘴裏的抄手細嚼慢咽,就在林克己以為她不會迴答的時候,慢悠悠地開口了,“我不知道以後是什麽樣子,所以,我現在也決定不了以後的事情。這世界太多變化,我都要分不清眼前的真假了,哪裏還有心思想以後呢?”


    她用勺子舀起一隻抄手,一滑,它又掉到了熱湯中,廖婉玗似乎是已經吃飽了,順勢就都放下來,“我阿媽在世的時候時常教育我,做人要守規矩,她出身不好,時時謹記著自己的身份,不說也不做逾越的事情。”


    廖婉玗聳了下肩膀,“但也沒得到別人一句好話,到最後,連個善終都不能夠。我那時候總盼著能夢到她,想她在夢裏告訴我一個真相。可她似乎是死了都還在守規矩,從來都不多話。”


    “陳老說得對,我這樣做確實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好辦法,可我確實沒想到別的方法來。”


    林克己不會像陳淑仁似得,將話說的那樣直白,所以,他雖然覺得廖婉玗的處理方式未必是最好的,也仍舊沒有插手。


    “我之前不是跟你講過,你有任何事情,不需要顧慮,都可以同我商量。”


    廖婉玗沒有看他,目光停留在桌上那一摞印刷好的粉色傳單上,“你對我的幫助已經很多很多,我不能總指望著你。”


    她說完這話雙手撐著桌麵站起身來,從辦公室的窗戶看了一眼生產車間的方向,“我也下去幫忙。”


    林克己看著她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有點後悔。他覺得興許自己不應該告訴她,關於廖湛山中毒而亡的那一番隱情。


    慢慢地走了幾步,負手立在窗前,他看見廖婉玗小跑的身影,到了正在忙碌印刷的人群旁同他們打了一聲招唿,說笑著接過一個寫著圍裙的男青年手中的滾刷子,有說有笑地代替了他的位置。


    她似乎跟他們相處的很好,沒什麽架子,很有些事必躬親的意思。


    顧誠岩一直站在外麵的走廊裏,他是看見廖婉玗出去的,那小姑娘熬著夜也神采奕奕的,同他打招唿的時候聽得出情緒還不錯,想來可能並沒有被鬆茂那邊的動作打擾了心情。


    他才走進屋,就瞧見林克己手上夾著一根煙,等他“哧啦”一聲劃著一根火柴遞過去的時候,林克己卻搖搖頭。


    “不抽了,省得辦公室裏都是味道。”他隨手將那隻卷好的香煙往桌上一丟,“人都來了嗎?”


    顧誠岩看了一眼辦公室半高的檔案櫃上放著的座鍾,“還有半個小時才到集合的時間,我之前問過她,要不要印製好一批發一批,她不同意,非要全城在一個統一的時間散,我就沒通知那麽早。”


    林克己看了一眼另外一麵窗,“嗯,確實不急。”


    ###


    鷺州從未下過雪,但廖婉玗在天津是見過大雪的,這會她站在深夜的馬路上,抬頭看著天上飄飄蕩蕩的傳單紙,忽然想起了北方的雪。


    這裏的馬路有些是石板方磚鋪成的,有些則是壓實的土路,但第二天一大早,大大小小的地街道,似乎都鋪了一層粉紅色的地毯,很難看出本來麵目了。


    鬆茂洋行大幅度優惠的消息在他們的推動之下,傳播的非常快,許多略微有點小錢,但之前並不舍得購買洋胰子的人家紛紛想要借著這個機會也享受一下洋貨。


    但是很遺憾,他們來到鬆茂之後,得到的消息都是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大幅優惠,三毛五一塊,已經是目前的最低價格。


    鬆茂洋行店內站滿了人,門外也堵著許多排著隊等買東西的,三毛五的價格一出,許多人都覺得自己上當受被騙,一時氣氛開始緊張起來。


    偏巧,這一日,鬆茂洋行能夠做決定的二位經理,都被薛萊約走了,留下來看店的店員都是女性,最大年紀也不過二十七八,人一多,也慌手慌腳,到最後興許是害怕,講起話來口氣也不大好。


    就在兩方情緒都十分激動的時候,也不知道誰在人群裏喊了一句,“都是騙子,砸了他們的店!”


    事情一下子就失控了。


    她同林克己,就坐在鬆茂馬路對麵不遠處的車子裏,待到屋內的混亂感染到屋外的人時,廖婉玗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她沒想鬧這麽大,按照這樣下去,等會警察興許就迴來了,一旦警察插手,事情很有可能拖不到明天,再者說,有被她哄騙來的老百姓本來就很無辜,要是在被抓了,那可如何是好。


    “等會要是警察來了怎麽辦?”


    林克己示意她放心,“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唿了,今明兩天不會有人管這裏的事情。”


    她聽到這話鬆一口氣,心裏麵暗暗怪自己想的不夠周全。


    他們隻看了一會,林克己就強製性地帶著她迴家補覺,所以鬆茂的那個洋鬼子經理帶著副經理迴來的時候,他們並不在。


    “whatthehell?”他來鷺州七八年,因為不怎麽看得起國人,所以從來沒有動過要學國語的心思,仿佛是講英文,才能配的上他高貴身份似得。


    這時候砸店的人還沒有離開,看見他們迴來,又聽他講了句什麽鬼話,有人叫了一聲“他就是騙子頭”,這個倒黴的英國佬,就在眾人的拉扯之中倒在地上,最後也分不清誰的拳頭誰的腳,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揍。


    當日晚報上的照片刊登的十分巧妙,隻有鬆茂稀巴爛的店門口外景和一張洋人經理躺在地上的照片,剩下關於行兇者的容貌之類,一概全無入鏡,仿佛這個晚報記者有選擇性失明一般。


    這件事情鬧得很大,並且,影響很不好,第二日其實已經沒有老百姓再去鬆茂的店鋪鬧事了。


    但廖婉玗他們之前已經想好了,若是第二日沒有,那就一定要派一些自己人去,也不必在打砸,隻是堵著門喊喊口號也是好的。


    ###


    自從甄顧帶著廖婉馨搬出了廖家大宅,白秀珍忽然一下就覺得身邊少了個說話的人。


    廖婉薇整日不肯迴家,說是看見孩子就想起麥潤璵,想到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她就恨不得要殺了他,可她又不敢動林家的人,故而除了拖著不肯離婚之外,她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老三廖婉芳成日裏就知道看書,家中什麽事情都不管,年紀不小也不肯戀愛結婚,整日就癡癡迷迷各種小說畫本,經常是一兩天也不肯露麵。


    唯一能讓她欣慰的眼下也就隻有四姑娘廖婉雯,頭腦清楚人精明,找了個男人也在政|府裏有穩穩當當的體麵工作。


    白秀珍閉目,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她這小半年來老的很快,鬢角上的白發就要掩蓋不住,也不知道是因為許多事情都不順心,還是午夜夢迴,時長看到廖湛山倒在地上時,流血的麵孔。


    給她捶腿的小丫頭在煙膏香味中也是昏昏欲睡,手中的動作時輕時重,有時候幹脆連不起來。


    她眼睛眯起一條縫隙,看了一眼打瞌睡的丫頭,手一甩,銅製煙膏盂就敲在了小丫頭臉上。


    那東西燒的很燙,貼上的一瞬間,就起了一個水泡。


    可是小丫頭也既不敢叫也不敢哭,咬著牙,手上的動作是半點也敢停。


    這屋子的門本來就是開著的,所以來稟告的年輕男仆也沒敲門,隻是規規矩矩立在門口,“夫人,謝夫人來了。”


    白秀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在煙霧中緩慢點了一下頭,“請她等等,我這就下去。”


    她沒有約過薑知荷,也不知道忽然來訪所謂何事,但她還是很快叫丫頭給她換了一身能見客的衣裳,呷了一口涼茶,打起精神下樓去了。


    薑知荷今日難得穿的很素,襖和裙沒有平日那些繁複的繡花樣式,一時間倒顯得年輕了兩三歲。


    白秀珍才走到自己小會客室的門口,就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姐姐”。


    薑知荷站起身來迎她,兩人好親姐妹一般地拉著手,緊挨著坐到了沙發上。


    白秀珍身上的大煙味很重,新換的衣裳即使熏了香都蓋不住,薑知荷淺笑一下,“我來的不是時候,想必是打擾你休息了。”


    “哪裏的話呢,我這整日裏也沒個說話的人,你能來看看我,到時我求之不得。”


    想起甄顧同廖婉馨與東洋女人的事情,薑知荷心裏麵是覺得很不成體統的,可這事情反正丟臉的也不是她們家,她犯不著評論什麽,“可不是,孩子們一大了,全都是翅膀硬的很。”


    她說到這裏輕拍了一下胸口,歎氣道,“我們家那個二小子,平日裏也不見個人,前幾天迴來就跟我說了些混賬話,也不知道是聽什麽人說的。”


    白秀珍還同她拉著手,“謝旅長還能有什麽叫人不省心的,全鷺州,誰不得給他幾分麵子。但說到底,也還是個孩子,咱們做母親的,能有什麽辦法呢,是吧?”


    薑知荷被她身上的煙味嗆的有些不舒服,從她手中抽出一隻手來,在衣襟上扯下一方帕子,側過頭去,掩著嘴咳嗽了兩聲。


    然後她看了看屋子裏,見確實沒有別人,才壓低了聲音問白秀珍,“你跟我說實話,你們家老爺,究竟是怎麽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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