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地坐起身來,然後嚐試著動了動受傷的肩膀,雖然能夠感受到一些拉扯,但並不是特別疼。


    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謝澹如赤著腳,踩在了厚軟的羊毛地毯上,他剛剛為了製止喬敏芝的各種問題,直接裝不舒服,這讓他都沒來得及搞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幾天。


    他嚐試著在房間內找到能夠顯示日期的東西,譬如報紙之類的,但是很遺憾,這裏這是被收拾的太幹淨了。


    除了他床頭櫃子上的一瓶鮮花,能夠展露鮮活的生命力之外,他見不到家具外的更多東西了,西洋座鍾並不能給他提供幫助。


    他走到窗戶前,撩起一個邊緣,透過窗戶觀察著外麵。可他才來保定沒多久,對地形地勢實在不太熟悉。


    眼下外麵究竟是個什麽局勢了呢?齊繼仁的死馬甫華應該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吧?他之前說過不論成功與失敗這事都和他沒有關係,那他是不是也沒有尋找他?還是他們認定他已經死了?


    王錫珍知道他失蹤了嗎?有沒有告訴鷺州那邊呢?


    謝澹如看著窗外,腦子裏麵也是一連串的疑問。


    大胡子,是他在水師學堂時,關係要好的同學介紹的人,按理說應該是一個十分可靠的人,但他現在想起胡子大哥最後的笑容,和自己現在的處境,真是沒有辦法不懷疑他。


    喬?謝澹如在腦海裏搜索著王錫珍給他介紹過的保定權貴們,思來想去,也沒找出一位姓喬的來,可他居住的這個房子,又絕不是一般人能夠擁有和維持的。


    外頭下著薄雪,雪花不大,在北風裏頭翻飛著,謝澹如想出去探探局勢,又不打算驚動喬敏芝,外頭天氣這樣冷,他看著自己在燒了熱水汀的溫暖房間裏單薄的衣裳,決定去“借”點。


    將耳朵貼在門上,謝澹如確認此時外麵並沒有人在,他先是打開一條門縫,歎著頭看了一圈,見確實無人,放心大膽地就出去了。


    他現在是個病人,又是一個剛剛醒來不久,完全不熟悉地形的病人,在“借”到衣服之前,他雖然需要小心,但也不用太過緊張。就算被人發現了,他大可以說自己在找喬敏芝,現在應該沒人跟他計較這些。


    謝澹如知道自己在三樓,他在這層走了一圈,發現除他之外似乎並沒有別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喬敏芝怕有人打擾他的休息,將人都給攆走了。


    天助我也,謝澹如想。


    他連著開了幾個房門,其中一間是鎖著的,一間是琴室,還有一間看起來像書房,到第四間的時候,他終於在房間的陳設布置上,看出了點男性氣息。


    應當是好運氣吧,謝澹如順利地拚湊除了一套他能穿,並且也足夠禦寒的衣裳。


    他是受過訓練的,想要從一個普通人家悄悄溜出去實在不是什麽難事,翻牆出去的時候扯到了肩膀上的傷口,他站在牆外的雪地上,緩了很久,才終於不怎麽疼。


    這裏大概並不在保定府的城區內,謝澹如估摸著自己足走了半個鍾頭,一個人都沒有遇上。


    這下著雪的冬日裏,大約也沒有人到處亂跑吧。


    謝澹如走到後麵,已經被風雪吹得都睜不開眼睛了,他雙手交叉著塞進袖口裏頭,縮著脖子咬著牙,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踽踽獨行,這是他此刻腦子裏冒出來的詞。


    他在這蒼白的天地間,踽踽獨行。


    ###


    喬敏芝因為聽說他要睡覺,就將三樓的仆人們都趕走了,並且再三叮囑他們不準上樓,她自己則是在二樓的一間小客廳裏,聽著留聲機,坐立不安地生等了兩個鍾頭,然後便迫不及待,輕手輕腳地,打開了謝澹如的房間門。


    她發現謝澹如不見的時候,謝澹如已經進了保定城了,他遇到個趕著牛車的農民,老農見他可憐,叫他坐在成捆的玉米杆子上,帶著他一道進程了。


    謝澹如路上跟老農打聽消息,隻可惜老農既不認字,也不關心他想知的那些事情。


    對搭載他進程的老農千恩萬謝,謝澹如在距離馬甫華家幾條街的地方下了車。本來冬日黑天就早,在加上風雪交加的壞天氣,謝澹如站在鍾表店外頭看著指向傍晚六時的指針,擦了一把凍出來的鼻涕,往馬甫華家走去。


    他之前去過馬府兩次,雖然對警衛的交接班時間並不清楚,但卻大概知道站崗的具體位置,所以他在牆外繞了一圈,選了一個自己覺得適合的位置,先是爬過了院牆,緊接著又爬上了二樓,馬甫華書房外的小露台。


    馬甫華仰著頭,張著嘴,正歪在沙發上大唿嚕,忽然聽到窗戶外頭有聲,人一下就驚醒了。


    這會室內外的溫差太大了,窗戶上已經起了霜,他也看不清外頭具體是什麽發出的聲音,習慣性地先掏出了手槍。


    “誰,誰在外麵。”馬甫華其實也並不確定外麵的就是人,畢竟風大,有可能隻是風刮起來的東西罷了。


    謝澹如這會頭上落滿了白雪,眉毛和睫毛也掛著白霜,馬甫華剛打開門的時候沒認出他來,抬手就要崩了他。


    “是我,謝霄。”謝澹如感覺自己要凍死了,他講起話都牙打顫。


    馬甫華瞪著眼珠子,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才“哎喲”一聲,“大侄子你沒死啊!”


    謝澹如往屋子裏走了一步,迴手將門給關嚴實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被溫暖漸漸包圍了。


    馬甫華也不知從哪裏拿來一塊棉布手帕,“快擦擦。”他蹙著眉頭,有點嫌棄謝澹如凍出來的大鼻涕。


    謝澹如沒接,先低著頭把凍在頭發上的雪沫子給抖到了地毯上,然後又脫了厚厚的棉長袍,最後鞋子也脫了,就光著腳踩在地上。


    他挨槍傷的時候都沒覺得自己要死了,迴來的一路他是真的開始懷疑人生了。保定怎麽這麽冷啊!他之前跟他媽說這裏會凍死人,他媽還不信,可是,分明就是能夠凍死人啊!


    坐在沙發上緩了五六分鍾,謝澹如才覺得自己仿佛是解凍了,他抬手去拿已經被馬甫華放在桌上的手帕,擦了擦臉。


    馬甫華就坐在他對麵,看著他脫衣服脫鞋也不阻止,“你去哪裏了?翰卿問過我好幾次,我都搪塞過去了。你要是過幾天還不迴來,我就打算跟他實話實說了。”


    謝澹如對著自己的手嗬了兩口氣,“多久了啊?”


    “六天了。”


    六天,那他昏睡的時間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在長一些。


    “我受傷了,後來被人救了,才醒。”他不打算將大胡子交代出去,畢竟他現在還不能確定大胡子的用心。


    馬甫華其實心裏麵覺得謝澹如這孩子有點,說好聽叫“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難聽點……他可真他媽虎啊!


    馬甫華當日同他聊完,沒覺得謝澹如真的會去做,他是王錫珍安排過來的,他怎麽可能真的要他去冒險。


    但馬甫華也不願意失去這個機會,所以將自己與事這件事撇的幹幹淨淨,隻裝作不知道。後來幾天都見他毫無動作,也就打算不再提這事情了,全當謝澹如不曾說過罷了。


    沒想到,他還真將齊繼仁給“做”了,頗有些一鳴驚人的意思。


    馬甫華對這件事還是有點感動的,畢竟他被袁公催了許久,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


    “你傷在哪裏?可全好了?”


    謝澹如覺得此事不是討論這種問題的時候,他脫離了社會五六天,他需要知道些更有用的事情。


    “傷不礙事。司令,那件事情,後來怎麽樣了?”


    馬甫華知道他是想問齊繼仁死後的事情,也明白他這會大概沒心思想別的,就同他簡單地講了講。


    齊繼仁的死,對革命軍打擊巨大,但是那頭先派人殺了袁公的人,此刻雖然明白幕後推手究竟是誰,但也隻能暗自吃虧。除了在各大報紙上發了訃告和吊唁詞,似乎也再沒什麽動作了。


    “但你還是得小心點,傷沒好之前先養著吧。”


    謝澹如點點頭,他現在這樣子,也確實做不了什麽,旁的事情,等傷好了再說吧。


    他在做事之前,就做好了有去無迴的準備。現在迴來了,他又做好了毫無收獲的打算。他不能將事情都想的太好,但也並不想的太壞,順其自然吧,畢竟馬甫華若是這次裝傻,那他往後不做事了,隻瀟灑,又不是不行。


    盡了人事的謝澹如被馬甫華派人送迴了王錫珍在保定的宅子,送他出去的那個小副官不認識謝澹如,一路走一路奇怪,他就守在司令的書房外麵,怎麽沒見人進去,隻見人出來。


    王錫珍並不在保定,前天就迴天津去了,馬甫華跟他說的是謝澹如被他派出去執行任務,安全,他也就沒上心。


    這會人在天津,聽說謝澹如是帶著傷迴來的,將他埋怨了一通,並叮囑他,以後萬不要做有危險的事情。


    謝澹如現在是個軍人,哪能就因為危險或者不危險選擇做與不做,他雖然是帶著點姻親關係的庇護,但他此時同在鷺州玩鬧的一年,心態是不一樣的。


    那天迴來的時候受了風寒,導致謝澹如當晚就發了高燒,要不是馬甫華托人弄了幾片阿司匹靈,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退燒。


    渾渾噩噩地躺了三天,這一日上午,忽然有人來了。


    那人謝澹如也不認識,隻見他笑的禮貌又客氣,將手裏頭拿著的文件遞給謝澹如,“這是司令簽發的調令。”


    謝澹如接過來,翻開看了一眼,左眉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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