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母且住!”丁夫人話沒說完,廳外就響起一道含了幾分沙啞的聲音。丁夫人皺眉往外一看,不由愣怔當場,隨著那句:大母且住進門的竟然是一個衣著粗陋,風塵仆仆的少年。少年麵色蒼白,眉宇間滿是疲憊和困倦,但是卻沒有她們這群人裏所有的焦躁和擔憂。


    “衝兒?”環夫人和蔡嫵這下連腿軟都顧不上,彼此攙扶著,滿是驚異地看向曹衝。


    曹衝一步跨前,拿過被環夫人攥在手裏,未曾外泄的絲絹,看都沒看直接扔在了地上,那上頭幾乎能把廳裏人都嚇呆傻的內容就這麽赫赫然地展現在眾人跟前。


    “這是假的!”曹衝口氣聽上去咬牙切齒,“這封軍報根本不是文若先生所書。許都有人控製中書台,偽造文若先生筆跡,矯擬了這封軍報。”


    “怎麽……怎麽迴事?衝兒你慢慢說。”


    “母親,許都出事了。伏完反了。現在許都四門禁閉,文若先生被囚禁宮中,侍中府衙,和許都各處軍營官府皆被圍困控製,王朗、滿寵等人被逐下獄,拘押天牢。整個許都已經全部是伏完的天下。”


    “那……那你二哥呢?你二哥怎麽樣了?”角落裏,一個顫抖的聲音忽然響起。一直沉默不語的呂裴在聽到曹衝的話落後,終於認不住,問出了丁夫人,卞夫人想問卻還沒來得及問的話。


    “二哥?”曹衝拳頭忽然攥緊,“啪”的一聲把拳頭整個砸在了桌案上,在眾人都被他這舉動嚇的大吃一驚時,曹衝卻眯縫起眼睛,遮住眸中遠超過他這個年齡的銳光,皮笑肉不笑望著許都方向,從牙縫裏蹦出一句:“我們的天子,可好的很呢!”


    “到底怎麽迴事?你二哥到底怎麽了?”呂裴一下衝到曹衝跟前,眼巴巴地望著曹衝,執拗地等著自己小叔子給她一個答案。


    曹衝垂下眸,不去跟呂裴對視,隻偏頭艱澀而沉重地說道:“二哥……二哥遇刺了。”


    “不可能!”呂裴一下拔高了聲音,“他臨走前都答應了我要等來年開春一家人去郊外踏青了!他怎麽可能遇刺?怎麽可能?”


    呂裴話說的平常而淒涼,尖銳如刀,刺到了曹衝心口一樣。曹衝合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呂裴的表情:他小時候是經常跟郭滎混在一處,常年長在郭府。對於郭照和曹丕之間的種種他那會兒沒有察覺,等到後來年紀漸長,在迴憶兒時朦朧記憶時,對那裏的曲折到底還是有所領悟的。隻是即便領悟,他也知道眼前這個叫呂裴的女子才是最適合他二哥的人。


    呂裴花了十年光景,才漸漸捂熱了她枕邊人的心,才讓他一點一點把藏在層層偽裝下的真實透露給她,可是還沒等她仔細品味這份來之不易地和暖,他的弟弟就來告訴他:他在許都出事了,被那小皇帝派的人刺殺了……這怎麽可能呢?這怎麽可能呢?他是帝師王越的徒孫,是史阿的親傳弟子,是八歲能挽弓,十歲精騎射的曹子桓,他怎麽會遇刺呢?而且……而且他都答應她,等他迴來就跟她好好過日子,再不折騰侍妾側室之類的了,他怎麽可能失信呢?他可是大漢的侍中大人,是堂堂的副相!怎麽……可以……失信呢?


    曹衝的這個反應幾乎讓廳裏的人都認定曹丕其實已經……遇刺身亡。這個認知讓呂裴幾乎站立不住,她在踉蹌了幾步以後,到底還是倒在了一個丫環身上。而卞夫人更是臉色慘白,渾身發顫,眼看就要昏過去。蔡嫵眼疾手快架住了卞夫人,然後扭過頭,眉頭微蹙地盯緊曹衝:這孩子自幼在她跟前長大,是個什麽性情的人她太了解了。他的那些小動作,瞞的過別人可未必瞞的過他。這孩子剛才一句關係曹丕身死的話都沒講,可是不管從氣氛還是表情,亦或者他傳遞給他們的信息上看,他們等到的結論都是一個:曹丕遇刺死了。


    蔡嫵抿緊嘴,強迫自己按捺住心裏疑惑,不去思索曹衝的目的。剛才那位來送軍情的許都軍士已經被曹植派人拖了下去,更多的情報恐怕得等撬開他的嘴巴以後才能知道。不過蔡嫵也明白,這種時候被派來鄴城的肯定是死士。說不定沒等曹植的人問出什麽,這人直接就自我了結了呢。


    蔡嫵站那裏神思電轉,丁夫人卻是心生恍惚,好一會兒才訥訥開口:“衝兒,你不是一直在你二哥手下嗎?你都沒事,你二哥怎麽會……怎麽會遇刺呢?”


    曹衝麵色怔忡,緩緩開口:“二哥出事那天,正好是我為了躲懶,偷偷跑出城去那天。等我覺得天色不早,準備迴城時,城內已經戒嚴,進出不得。開始我還隻是覺得事有蹊蹺,但卻不知道具體是怎麽迴事,等托一個老大娘向守城官兵打探以後才……。”


    “所以衝兒你是連城都沒進,直接迴來的?那文若先生的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蔡嫵皺著眉,目光殷殷地看著曹衝。她腦袋還不糊塗,知道荀彧那事不是那錢財打發守城官兵就能知道的。唯一了解它的途徑就是曹衝出來以後又想法子折迴許都,等到情況明晰了才跑到鄴城鄴城報信的,不然他不會穿的這麽破舊,更不會一身風塵,連夜趕路,還是落在了許都信使的後頭:要知道,差一點兒,他要是晚來那麽一步,說不定丁夫人就收拾東西,帶人南下,往許都去了。


    曹衝聞言詫異地看了眼蔡嫵,然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蔡嫵聞言後脊梁骨立刻就一陣一陣的冒冷汗:我的老天爺,他還真大膽!雖然她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麽法子混進去的,但那種時候,他竟然敢往許都那是非窩裏湊?謝天謝地,幸好這小子機靈,能平安出來的,不然……


    蔡嫵手腳冰涼地想象了一下曹衝沒這麽僥幸的情況,然後瞬間就被自己設想嚇到。迴過頭,蔡嫵神色恍惚地看著丁夫人:她會怎麽做呢?是將計就計?還是絕地反擊?這個女人,剛剛在得知自己夫死子亡時確實表現出了一絲女人該有的脆弱,但在她清醒之後,又立刻變成了那個堅韌無比,尊貴驕傲的魏國公夫人。


    丁夫人繃緊了臉色,在曹植和曹衝之間來迴看了看後做出一個讓眾人驚詫不已的決定:曹植留守鄴城,曹衝帶人去與夏侯惇匯報此事。至於北方韓遂他們的異動?丁夫人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忽視不理。在曹植表情凝重地向她提醒這一點時,丁夫人把視線轉移到了蔡嫵身上。


    蔡嫵牙咬著下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氣:“軻比能絕對不會趁機南侵。韓遂的軍隊可以交給他去抵擋。隻要給他合適的利益,他的騎兵會是現在鄴城最有利盟友和屏障。”


    “蔡夫人,把希望寄托在外族人身上,恐怕有些不妥。”曹植眉頭微展,望著蔡嫵,不甚讚同地開口表示。


    “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外族人身上,而是我相信我的女兒。當年出嫁,她曾答應過她父親,隻要她活著一日,她就絕對不會讓鮮卑的鐵蹄踏足中原一步。軻比能現在跟曹公還有些麵子情分,我相信,憑照兒的口才,她會讓軻比能知道,幫助誰,才會獲得更大的利益。當然了,四公子所是覺得不放心,可以遣人往並州方向支援。”蔡嫵不急不緩地把自己持有這一觀點的原因說了,然後就低下頭,不再理會曹植打量探視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廳裏其他人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打擾丁夫人對正事的決策。等到丁夫人似咬牙一樣同意蔡嫵的建議,同時向夏侯惇建議,用李典帶所部迅速移師並州,以防萬一以後,一群人才終於輕舒口氣,告辭離去。


    蔡嫵在丞相府受了一場虛驚,出了一身冷汗以後直覺得萬分疲憊。告辭就往府外走。壓根兒沒注意,丁夫人在她剛轉身時就被尹夫人急火火地扯住了袖子:“姐姐,您可知道李將軍這一走,鄴城守備可就全空了。萬一這時候出個什麽事,那咱們可就……”


    丁夫人無力地搖搖手:“如此作為實非我願,隻眼下的鄴城,除了這樣,還有其他退路嗎?”


    尹夫人頹然地收迴手,臉色灰敗地坐到了坐席上。尹夫人不傻,一點也不傻,她在聽到丁夫人決策時就很快意識到這是對手的一個局。一個謀算進了整個北方爭權的局。


    它像一張大網一樣絲絲入扣。把皇權相權之間的矛盾、南方北方之間的矛盾、中原和西北的矛盾、甚至鄴城許都以及現在的赤壁之間的關係都算計到了其中。也許還有……曹孟德封公後,世子之位對幾個孩子的吸引和誘惑也算計到了。能想出這樣計謀的人,肯定是個驚采絕豔的人物。如果這一計成了,那就不止是曹軍會從赤壁退兵那麽簡單。或許他還會挑得劉協和曹孟德之間矛盾總爆發。還有就是丁夫人會被他們匡進許都,可能會受辱也可能會發生不測。若真這樣,曹孟德如何反應暫且不談,曹昂是絕對要怨上留守鄴城的曹植,連帶曹彰可能也會受波及。懷疑和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上曹家兄弟的心頭。那麽手足相殘,兄弟失和,或許就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出現。


    尹夫人心神恍惚地感慨著對手的毒辣和狠曆,卻完全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的赤壁之上,被她滿心複雜地讚譽感歎的人正和她的夫君之間進行著一場堪稱慘烈的戰爭。赤壁處已是火光衝天,殺聲四起。隻是現在戰局卻萬分詭異,它不止燒在了長江北岸,荊州水師的大寨。在長江南岸,劉備駐防紮營的夏口,同樣是火海連天,慘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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