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後,薛寶釵手裏捧著本詞集,將婀娜的身板挺得筆直,一雙美目專心致誌的盯著眼前翻開的書頁,好似全副心神都被上麵的內容所吸引了。


    但若是湊近了細瞧,就不難發現她童孔發散,目光壓根就沒有聚焦在書上。


    雖然薛姨媽已經極力隔絕了外麵的風言風語,可寶釵是何等人?早在那雪堆上的‘亡妻’悼文被發現時,她就已經預料到自己必將淪為笑柄了。


    現如今家中防範的越是森嚴,也就越是印證了她的猜測。


    昔日在大觀園時,誰不知她是最愛惜羽毛的,便是極微小的事情也不肯落人話柄?


    現如今卻莫名其妙成了市井笑談中的醜角……


    這讓薛寶釵心中每時每刻都仿佛刀絞一般,但一來為了讓母親寬心,二來不願在旁人前露出窘態,她還要刻意裝出一副從容的樣子。


    短短數日間,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


    以至於她都不得不用更多的脂粉,去遮掩臉上的憔悴——要知道當初在大觀園裏,她慣以肌膚光澤細膩著稱,又不喜那些鉛華,所以向來都是素麵朝天的。


    這時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驚醒了怔怔出神的寶釵,她先若無其事的翻了一頁書,然後才抬頭看向了走進來的鶯兒。


    自從那晚之後,鶯兒的立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雖然身邊人惱怒寶玉的所作所為,也大多轉變了態度,但鶯兒的變化卻明顯與別人不同。


    薛寶釵心知她是誤會了什麽,但這種事情隻會越描越黑,何況自從晴雯揭發告狀之後,她是萬不敢把林黛玉的事情泄露給鶯兒的。


    “姑娘。”


    鶯兒兩手捧著一封信,走到桌前邊遞給寶釵,邊解釋道:“焦大爺方才來了,還捎來了焦大奶奶給您寫的信。”


    說著,又忍不住冷笑:“聽說寶二爺在焦家,因聽說自己住的是林姑娘曾經住過的院子,便每日哭喊什麽林妹妹——哼~前兩天還在哭那秦鍾,如今又哭林姑娘,這不等同是在……”


    “好了,莫再提他。”


    薛寶釵抬止住她的話,看著手上的信,眼中閃過些許疑惑。


    史湘雲給自己寫信倒不奇怪,她如今月份大了,越發被婆婆徐氏拘束的森嚴,即便是離得再近也難成行,所以前天聽說寶玉鬧的那一出,就曾寫信來寬慰自己。


    可問題也就在此,她前天才剛寫了信來,現如今怎麽又有書信奉上?


    且還是焦大哥親自送來的?


    想到那晚焦順的‘坦白’,薛寶釵隱隱有所揣測,等拆開信過了一遍,果不其然,這信雖是打著史湘雲的名頭,實則卻是林黛玉在邀約她續寫《霸王別姬》的故事。


    倘若不知道林黛玉如今的處境,單隻是看到這封信,薛寶釵說不定會誤以為林黛玉是在故意嘲諷自己。


    但現如今一個隱姓埋名做了外室,一個求仁得仁成了笑柄,同是天涯淪落人,又有什麽好猜忌的——在重感情的林黛玉看來,薛寶釵如今的處境遠不如自己;但在注重名分的薛寶釵看來,兩人的處境卻隻在伯仲之間。


    所以看罷這信,寶釵更多的是悵然若失,什麽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如今迴過頭去再看,除了荒誕滑稽之外,竟隱隱像是一種詛咒,而這詛咒之源,自然非賈寶玉莫屬。


    她忍不住又暗暗幻想,如果當初自己選擇了焦順,將寶玉讓給了林黛玉,現如今兩人又會是何等境地?


    “姑娘、姑娘?”


    這時鶯兒的唿喚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抬頭便聽鶯兒又道:“還有一樁事,方才大奶奶和三姑娘來了,說是宮裏娘娘頒下賞賜,又說這次迴家省親,一是探望身體不適的老太太,二來就是要見一見剛過門兒的新媳婦。”


    寶釵聽了頓時眉頭緊鎖。


    這話聽著親切,實則暗藏施壓的意思。


    原以為寶玉做出那樣的事情,榮國府合該放軟身段才是,誰成想……


    自從嫁給寶玉之後,她也已經不是第一次承受壓力了,每一次她都不得不選擇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妥協,這也讓她在重迴榮國府後,無時無刻不處在壓抑當中。


    為此,一股名為‘不甘’的情緒也在寶釵心底逐漸積鬱——她是會審時度勢顧全大局不假,可憑什麽每次都是她委曲求全?難道說顧全大勢,便要被人仗勢欺壓?!


    而現如今賈元春的施壓,無疑讓她心中的不甘達到了頂點!


    她攥緊粉拳輕咬貝齒,良久才長出一口氣道:“替我去告訴太太一聲,就說我下月初便迴榮國府。”


    即便是不甘到了頂點又能如何,賢德妃的施壓仍是她現階段不敢違抗的。


    “姑娘。”


    鶯兒雖然也明白,這是薛寶釵必然會做出的選擇,但還是忍不住感到憋屈窩火,可即便再窩火又能如何?姑娘即便傍上了焦大爺,也不可能在這上麵借到他的力。


    唉~


    當初若是姑娘選了焦大爺就好了,三品誥命在身,婆婆寵著丈夫疼著,家裏的事情還不用操心。


    可惜這世上畢竟沒有賣後悔藥的。


    跟著歎了口氣,鶯兒便去通傳寶釵做出的決定去了。


    而寶釵在書房裏獨自發了一會兒呆,便提筆給‘史湘雲’寫了一封迴信,答應與她續寫《霸王別姬》。


    …………


    與此同時。


    完成了遞信任務,又與薛姨媽暗中人約黃昏後,焦順便準備打道迴府。


    不想剛到家門口,迎麵就撞見了頂著一張苦瓜臉的賈寶玉,以及前來接他迴府的賈蓉。


    賈蓉見了焦順,忙不迭滿臉堆笑的迎上前深施一禮:“我還當見不著叔叔呢——叔叔幾時有空去我們府上坐坐,也好讓我們沾沾叔叔的鴻運?”


    他真正想沾染的其實是‘孕’氣。


    以前希望許氏能懷上,更多的是為了抗衡芎哥兒,但現如今眼見焦順都已經成了有實無名的托孤之臣,賈蓉自然更加迫切希望能借此綁上這個靠山。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焦順剛隨口敷衍兩句,旁邊賈寶玉又竄將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央告道:“焦大哥,你陪我一起迴家成不成?”


    想到他哀悼亡妻秦鍾時的聲情並茂,焦順就覺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不著痕跡的掙脫了他的手,搖頭笑道:“該你去麵對的,總是要去麵對的,我便護得了你一時,總也護不了你一世。”


    他這裏掙開,斜下裏賈蓉卻是挽住了寶玉的胳膊,好一番寬慰。


    作為同道之人,賈蓉倒是很能體諒寶玉的所作所為——似秦鯨卿那樣的可人兒,誰能不愛?


    賈寶玉見焦順不應,哭喪著臉泫然欲泣道:“能護上一時也是好的,等到太太消了氣,自然便能免去皮肉之苦——好哥哥,你就看在平日的情分上,再幫我這一迴吧!”


    雖然這迴沒再伸手拉扯,但還是讓焦順感到一陣惡寒。


    因唯恐他在街上糾纏不休,再把自己的清白名聲給帶累了——焦某人不怕別的惡名,卻斷然不願沾染這龍陽之好。


    於是隻得點頭道:“罷罷罷,看在三妹妹麵上,那我就再陪你走一遭。”


    寶玉大喜,恍似得了免死金牌一般。


    畢竟縱使他在這上麵再不開竅,也能隱約感受到榮國府和焦家之間陰陽易位的現狀,所以隻要焦順肯出麵,老爺太太肯定是要賣他些麵子的。


    於是焦順迴府說了一聲,便匯同二人趕奔榮國府。


    還不等進門呢,賈寶玉先就暗道了一聲僥幸,蓋因聽說王夫人要接他迴來,賈政特意派了秦顯在門前等著,隻等他一迴來,就先帶到自己麵前。


    聽說父親有請,賈寶玉就覺得兩股戰戰,可憐巴巴的迴頭看向焦順。


    焦順想到自己對薛寶釵的狼子野心,多少對他也有些愧疚,故而主動道:“走吧,我陪你去見叔叔,正好詹事府那邊兒也有些舊例不甚明了,想要請教一二。”


    寶玉如蒙大赦,心中卻又滿是遺憾的想到,若是焦家沒有搬出去就好了,那他隨時都可以拉大旗作虎皮。


    賈政原本已經準備好了家法,隻等著寶玉一來,就要給他些顏色看看。


    但見焦順走在頭裏,他卻不得不將手裏的棍棒撇下,迎出來道:“暢卿不在衙門裏奉公,怎麽有空送這逆子迴來?”


    焦順拱手一禮,笑道:“正有些事情想跟叔叔討教,可巧嬸嬸差人接寶兄弟迴府,我便也跟著不請自來了。”


    賈政沉著臉斜了寶玉一眼,然後往裏相讓道:“這倒真是巧了,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商量。”


    等到了裏邊兒,兩人分賓主落座,賈寶玉卻不敢坐,隻縮手縮腳的站在焦順背後,將他當成了擋箭牌。


    殊不知賈政瞧他這沒擔當的樣子,心中的怒火愈盛,隻是當著焦順的麵不好發作罷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對焦順道:“娘娘上午來信,還特意提到了雲丫頭,卻不知賢侄屆時可方便?若可以的話,不妨與雲丫頭一起出席。”


    其實兩年前那次省親,焦順就曾參與其中。


    不過那時候他的地位還沒這麽高,與榮國府更不是親屬關係,所以隻是從旁幫襯,卻並沒有被獲準覲見賢德妃。


    但現如今卻又不同了,便是他自己沒這個想法,賈元春也不可能忽略他這榮國府真正的頂梁柱,所以才會在信中多次提到史湘雲。


    “這……”


    焦順這時候其實並不想和嬪妃們走的太近,尤其賈元春目前身處嫌疑之地,實則又被皇帝排斥反感。


    但轉念又一想,賢德妃既然選擇以勢壓人,逼迫薛寶釵迴榮國府,這說不定又是個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遂欣然道:“這是難得的盛事,我們夫妻自然要來沾一沾福氣的。”


    賈政鬆了口氣,連忙道:“那我不日便將名單遞上去。”


    正說著,忽就聽外麵秦顯稟報,說是太太來了。


    卻原來王夫人雖然怒其不爭,憋著勁兒想要再教訓寶玉一番,但聽說他半路被賈政截住,卻又擔心賈政下手太狠,所以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哼~慈母多敗兒!”


    賈政聽說王夫人來了,不由冷哼一聲,指著寶玉道:“將這逆子叉出去予她便是!”


    秦顯立刻上前,裝模作樣的將寶玉押了出去。


    寶玉一開始歡喜的很,但想到母親上次也動了家法,又忍不住頻頻迴頭看向焦順。


    焦順見狀苦笑一聲,無奈拱手道:“小侄方才答應了要庇佑寶兄弟,所以……”


    “這孽障!”


    賈政嗤鼻一聲,麵沉似水的擺手道:“罷罷罷,且先讓他鬆快幾日!”


    他知道自己暫時是動不了寶玉了,但卻也並不著急,畢竟他真正顧忌的是臥病在床的老太太,以及即將省親的大女兒,而不是什麽王夫人。


    等到省親過後,老太太再……


    那時候自然有的是功夫料理這逆子!


    焦順便追在寶玉後麵,去見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是拉著寶玉一通問,待得知他沒有挨打之後,卻忽又變了顏色,劈頭蓋臉的好一通罵。


    好半天才責令寶玉閉門思過,除了每日探視老太太之外,再不得私自外出半步。


    等打發走寶玉,王夫人忽然掉下淚來,哽咽道:“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竟攤上這麽個討命鬼?!”


    焦順看看左右都離得遠,老實不客氣的道:“你以後還是多多關注蘭哥兒吧,寶玉的事情不如且先放一放——就以他如今在外麵的名聲而論,年後奉公的約定恐怕都隻能作廢了。”


    王夫人聽了愈發苦悶,其實她最近也開始反省,是不是在寶玉身上傾注了太多不必要的寵愛,但要說就此放棄寶玉……


    他當初畢竟是銜玉而生!


    “太太、太太!”


    就在這時,忽聽外麵傳來麝月驚慌失措的嗓音。


    如此大唿小叫,尤其還打攪了自己與焦順相處,王夫人不高興的皺了皺眉,但還是命人將她喚了進來,問道:“又怎麽了?當著焦大爺這般無禮?!”


    “太太!”


    卻見麝月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仰著頭慌張道:“二爺身上那塊玉、玉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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