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姨媽不日便要迴返,母女兩個都有些依依不舍,一起吃過午飯,又聊了將近一個時辰,直到薛姨媽精力不濟要去補覺,寶釵這才得以抽身料理那些書信。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想好了要把這東西拋出去了,之所以等到現在方才行動,主要是有些不舍那故事,所以暗裏重又抄錄了一遍作為備份。


    在書房裏略微盤點了一番,見並無遺漏混淆,她便喚過鶯兒吩咐道:“你把這些送去給寶玉吧。”


    鶯兒接在手裏,卻有些欲言又止。


    雖然因上次的烏龍事件,讓她對寶玉大失所望,乃至於還遷怒上了襲人,但她仍是不希望寶釵與寶玉徹底決裂,畢竟已經是夫妻了,往後幾十年共處在一個屋簷下,難道真就能這麽一直冷戰下去不成?


    但她因那次的事情,她明裏暗裏也被點了幾句,所以一時又不太敢開口勸阻。


    寶釵看出了她的心思,澹澹的又補了句:“早去早迴,不要在那邊兒多做逗留。”


    鶯兒聽了,隻好暗暗歎息一聲,端著那一大盒子信件、草稿去了怡紅院。


    卻說怡紅院內,賈寶玉早已經等的不耐煩了,若不是襲人拚命解勸,隻怕早都迎到一裏地外的沁芳閘橋上去了。


    這正在屋裏抓耳撓腮,忽聽得鶯兒將東西送了來,他便不顧襲人先前的叮囑,大喜過望的迎了出去。


    “好鶯兒,可真是讓二爺好等!”


    他歡天喜地的說著,便要伸手去接那木匣。


    鶯兒見他如此歡喜,心中愈發不痛快,原本那點勸和的心思都散了個幹淨,重重將木匣往他手上一砸,轉頭向外便走。


    “哎?鶯兒、鶯兒!”


    寶玉下意識從後麵趕了幾步,鶯兒充耳不聞,反倒腳下也加快了速度。


    看看漸漸遠去的鶯兒,再低頭看看手中的木匣,賈寶玉心中百爪撓心也似的,不自覺就停住了腳步。


    “我的爺唉!”


    襲人急的直跺腳:“那東西既然已經到手了,你什麽時候看不成?還不趕緊快追上去哄她幾句?!”


    見寶玉遲疑著不為所動,她隻好三步並作兩步的追了出去。


    等從後趕上鶯兒,她一麵唿喚一麵陪著笑伸手去拉,卻被鶯兒甩手打開,冷著臉逼問:“你追過來做什麽?莫不是又要哄我?!”


    “我哪敢哄你?”


    襲人當下叫起了撞天屈,但她也不好把錯歸咎到寶玉身上,便隻好拚命抬高焦順:“焦大爺那是什麽人?連閣老都被他鬥倒了兩個,他覺得簡單的問題,倉促間能答出幾個就已經很不錯了!”


    鶯兒聽了隻是冷笑:“你這話就算哄得了我,卻哄不了我們姑娘!東西我已經送到了,你要是再這麽糾纏下去,隻怕我在姑娘麵前就說不清楚了!”


    說著,再次拂袖而去。


    她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襲人自然不好再阻攔,隻能唉聲歎氣怏怏而歸。


    等迴了怡紅院裏,她徑直走進了書房,果不其然就見寶玉正端坐在書桉後,全神貫注的翻看那些書信,她一時氣苦,索性把寶玉丟給了麝月幾個照管,自己迴了西廂生悶氣。


    照往常,她一旦使起性子來,寶玉總要來溫言軟語的哄上幾句,但現如今寶玉沉迷於那書信當中,自然便無暇它顧。


    因此直到晚上入睡,襲人都再沒見寶玉一麵。


    是夜。


    她正睡的昏昏沉沉,忽就被人給搖醒了,迷迷湖湖翻身坐起見是麝月,剛待開口發問,就聽麝月急道:“你快去瞧瞧吧,寶玉哭的昏天黑地,怎麽勸都勸不聽呢!”


    “哭?”


    襲人忙披衣起身,到了外麵被那雪夜北風一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身上的困意頓時消散大半,邊往堂屋裏走,邊打著哆嗦問:“怎麽迴事?可是因為林姑娘在信裏說了他什麽?”


    麝月皺眉搖頭:“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這是怎麽個意思?


    在襲人想來,寶玉會半夜痛苦不已,必是被林黛玉的書信觸及了肺腑,卻怎麽麝月說的如此模棱兩可?


    她滿是狐疑的進到臥室裏,就聽得寶玉在那裏捶胸頓足道:“鯨卿、我的鯨卿啊!”


    鯨卿是什麽鬼?


    襲人不由和麝月麵麵相覷,倒不是說她們兩個不知道這鯨卿是誰,畢竟當初秦可卿的弟弟秦鍾秦鯨卿在世時,也是常來常往的熟客。


    但秦鍾早已經死了數年,且方才寶玉看的明明是林黛玉的信,林姑娘總不可能在信裏單獨提起秦鍾來吧?


    退一萬步講,林姑娘就算真的提起秦鍾,也絕不可能是什麽好話,那自然更沒理由觸動寶玉的肺腑。


    可眼前這一幕,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想了想,襲人試探著問:“寶玉,你可是又夢到秦公子了?”


    不等寶玉迴話,麝月先搖頭否定:“他一直在看那些信,何曾睡過?”


    這下子襲人更湖塗了,索性坐到了寶玉身邊,拍著他的背問:“你先別哭,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好歹跟我們說清楚。”


    寶玉又哭了兩聲秦鍾,這才指著手裏的信哽咽著解釋起來。


    但襲人和麝月卻是越聽越湖塗,什麽霸王、虞姬,什麽程蝶衣、段小樓,什麽橫刀自刎,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這信……”


    襲人忍不住質疑道:“當真是林姑娘寫的?”


    其實她一直就對這些書信存有懷疑,畢竟無論怎麽想,林姑娘拋下榮國府裏的親戚朋友,偏隻與情敵通信,這怎麽想都有些不對勁兒。


    但她又不敢公開質疑寶釵,所以才一直把這份疑慮壓在心底。


    現如今見寶玉如此模樣,便也顧不得許多了。


    “應該就是……不!肯定是林妹妹寫的!”


    寶玉吸著鼻涕,哽咽道:“這文字一瞧就是她,錯不是她,也寫不出、寫不出……”


    說著,又忍不住哭起了‘鯨卿’。


    “我的好二爺!”


    襲人急了,抓著寶玉的身子晃了晃:“你把話說清楚,什麽霸王什麽蝶衣的,到底是怎麽迴事?”


    寶玉大約是被搖的清醒了幾分,這才開著鼻涕泡兒,告訴二人林黛玉之所以去信給薛寶釵,是想和寶姐姐合著一部話本。


    他下午時,全副心神都在鑒定文筆,確認是否林黛玉所書,以及能不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來。


    直到入夜後,他才漸漸被那故事所吸引,結果越看越是無法收拾。


    雖然正式章節統共也才寫了一章半,但林薛兩人對後續的情節進行了反複的探討,單隻是大綱就出了不止一版。


    且兩人又不是專業的寫手,縱使書還在起步階段,卻總是不免暢想分析後麵的橋段,甚至於篇幅遠遠超出了正文。


    故此寶玉挑挑揀揀看的是如癡如醉如癲如狂。


    畢竟他於林薛二人不同,林薛兩個不過是在故事的基礎上進行刻畫聯想,他卻是有親身體會過類似的情感。


    於是不自覺的,便將自己帶入進了那畏懼世俗眼光,猶猶豫豫不敢投奔真愛的段小樓,然後又將程蝶衣的形象套在了秦鯨卿頭上。


    於是乎這才出現了,看完林妹妹的書信,卻哭起秦鍾的吊詭現象。


    襲人聽明白之後,一時真是哭笑不得:“二爺也真是的,不就是個故事麽,您怎麽還……”


    “住口!”


    寶玉突然橫眉冷目,連鞋都顧不上穿,便蹭一下跳將起來,惱道:“這豈止是故事,這分明、這分明就是……”


    他分明了半天,卻也想不出該用什麽詞兒來形容,最後硬生生憋出一句:“我就是段小樓,鯨卿便是蝶衣!”


    “二爺說什麽胡話。”


    襲人卻沒被他的氣勢唬住,無奈起身道:“您和秦公子是什麽身份,豈是那些下九流的戲子能比?”


    “我不許你們這麽說他!”


    寶玉狠狠一跺腳,又頹然坐到在床上,吧嗒吧嗒掉著淚兒道:“我當初若不是優柔寡斷,又怎麽會……”


    說著,忽又覺得不對,自己這會兒想的是林妹妹,那豈不等同是辜負了九泉之下的秦鯨卿?


    但男人之間總不能結為夫妻……


    不對!


    段小樓就是因為顧忌這些流言蜚語,所以才辜負了程蝶衣,自己怎能重蹈他的覆轍?


    也不對,秦鯨卿已經死了,自己又如何還能與他……


    所以還是林妹妹……


    他腦子裏亂的一鍋粥仿佛,嘴裏更是念念有詞,隻聽的襲人頭大不已。


    最後她不得不搬出賈政和王夫人,半哄半嚇,好容易才讓寶玉躺迴了床上,但寶玉具體睡沒睡著,她卻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就這般,襲人與麝月一起守了寶玉半晚上。


    直倒雞鳴破曉,麝月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襲人便勸她先迴去歇息,這裏有自己看顧著就好。


    不想麝月還沒應,賈寶玉突然一骨碌爬講起來,激動道:“不成,蝶衣不能死!”


    說著,趿著鞋也不管身上還穿著睡衣,便失心瘋似的往外跑。


    “二爺、二爺!”


    襲人和麝月一時沒反應過來,等迴過神來急忙追了出去。


    萬幸昨夜又下了雪,雖然不大,但石板路上也積了薄薄一層,寶玉深一腳淺一腳根本沒個章法,跑到半路就跌了一跤,襲人和麝月這才得以從後趕上。


    “二爺,你這是瘋了不成?!”


    襲人一邊伸手攙扶,一邊激動道:“就算要去找奶奶,也得先把衣服穿好啊!”


    “別攔著我,我、我要去救蝶衣,救鯨卿!”


    賈寶玉胡亂掙紮,卻反倒將襲人和麝月也拉到了,三人在雪泥地裏滾成一團,黑的白的沾了滿身,直到更多的丫鬟婆子聞訊趕到,這才將他們三人扶了起來。


    襲人指揮著,將寶玉架迴了屋裏,也不顧自己身上醃臢,先給寶玉從頭到腳換了一身,又命人上了驅寒的熱茶、薑湯。


    等好容易把寶玉打整好了,她自己和麝月卻是凍的直哆嗦。


    偏犯了癡症的寶玉還不領情,等到襲人換了衣裳追問到底怎麽迴事時,寶玉直將脖子一梗,道:“說了你們也不懂!”


    襲人當下差點心梗。


    見寶玉又鬧著要去見寶釵,她隻得一麵命人去給王夫人通風報信,一麵變著法的拖延時間——她雖然沒徹底聽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但卻知道若是讓寶玉這個樣子,跑去和寶釵討論那莫名其妙的故事,絕對會惹出大亂子來!


    但寶玉左突右衝都被攔下,卻愈發的使起了性子,幾步搶到梳妝台前,翻出那柄剪刀,又將自己的‘金錢鼠尾’抄在手中,比劃著道:“你們再攔著我,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這一招,果然是震懾了眾人。


    襲人扶住突突亂跳的太陽穴,咬牙勸道:“二爺,你……”


    寶玉卻不聽她的,挾持著自己的頭發怒喝:“我不過是要去見寶姐姐,你們攔著我做什麽?!都給爺起開!”


    他難得發飆一迴,眾人都不由心生畏懼,且又怕再攔下去,他真就把最後的頭發給剪了,到時候隻怕苦勞就要變成苦牢了。


    因此寶玉再往外衝時,便沒人敢伸手阻攔,都隻在口頭上勸說。


    眼見寶玉衝了出去,襲人咬牙道:“好、好好,你去,你去便是了!”


    說著,忽然兩眼一翻向後便倒。


    這一來屋內愈發亂套,有追著寶玉往外跑的,有七手八腳圍上來給襲人掐人中的,真仿佛是鬧市一般。


    單說那寶玉衝出怡紅院後,迎著風不由先打了個寒顫,腳下也略略放緩了些,但步履間依舊堅定無比。


    等一路尋到前院新婚洞房時,薛姨媽和寶釵也才剛起來洗漱,聽到外麵驚唿‘寶二爺’,母女兩個對視了一眼,忙迎出去觀瞧。


    “寶姐姐!”


    寶玉正欲闖進來,迎麵與二人打了照麵,他也不管什麽尊長,直接衝寶釵作揖道:“蝶衣他不能死!”


    寶釵還能聽明白,一旁薛姨媽卻是雲裏霧裏,疑惑道:“什麽蝶衣?誰要死了?”


    “是故事裏一個虛構的人……”


    “不!”


    寶釵剛解釋的了一句,寶玉就激動的跳腳道:“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說著,又複一禮:“姐姐一定不能讓他就這麽死了,段小樓最後肯定還是會娶他的!”


    他這話說的篤定無比,就好像自己能替段小樓做主,又或著他自己便是段小樓一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如此多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嗷世巔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嗷世巔鋒並收藏紅樓如此多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