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剛蒙蒙亮的時候。豈


    老徐從藕官手上接過厚厚的信封,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巷子,衝對麵幫忙看顧的小販道了聲謝,拉起人力車便朝著城東紫金街的方向奔去。


    其實單隻是送信而已,也沒必要拉著人力車一起去。


    但老徐是個實誠人,拿了東家這麽豐厚的月薪,卻隔三差五才出一趟車,總感覺心裏不夠踏實,故此每次送信的時候,索性就拉著人力車一起上路,累是累了些,但心裏卻能因此輕快上不少。


    雖然車上沒人,但他依舊盡量保持著平穩,迎著逐漸亮起的晨曦勻速奔跑。


    小半個時辰後,將人力車放在薛府角門前,老徐先拿毛巾仔細擦幹淨雙手、額頭的汗水,這才從人力車座位下的暗格裏取出信來,輕車熟路的上前扣響了房門。


    剛敲了兩下,黑漆大門就敞開了半扇,薛府的門子邊往外走,邊朝著老徐攤開了手掌。


    老徐也不多話,直接把那信遞給了他。豈


    那門子知道他是悶葫蘆,當下隻交代了句:“明兒一早還是這個點兒,你來取迴信。”


    說完,就轉身迴到了府裏。


    眼見達成了目標,老徐也不緊不慢的踏上了歸路。


    而也就在他掉頭轉向的時候,一輛人力車悄默聲從不遠處的胡同裏閃出來,拉車的是個孔武有力的精壯漢子,車上坐著的則是個衣著樸素頭戴氈帽的少年人。


    “跟上……”


    那少年人剛要發號施令,忽就見老徐跑出沒多遠,就停在了一處小攤前,他忙又改口:“退迴去、快退迴去,別驚動了那輛人力車。”


    剛要邁開腿的車夫聞言撇了撇嘴,然後轉過身將車又推迴了胡同裏。豈


    等把車停好了,車夫探頭探腦的往外張望了幾眼,迴頭道:“小少爺,那人剛點了些吃的,估計且得等一會兒呢。”


    “嗯。”


    車上的氈帽少年微微頷首,順勢又往下壓了壓帽簷。


    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久不露麵的薛蝌。


    薛寶釵在葬禮上起了疑心,想要探一探林黛玉的底細,卻又擔心打草驚蛇,故此便將這事兒交托給了素來幹練的薛蝌。


    薛蝌打聽清楚那送信的,每次都拉著輛人力車登門,一時卻有些犯難,用馬車跟蹤吧,跟在後麵走的慢了難免會引人懷疑;若是腿兒著跟蹤,到時候對方拉著車跑起來,你要不要也跟著跑?這一跑,不是更紮眼了嗎?


    於是隻好臨時包了輛人力車——他倒也不是沒想過幹脆買一輛,但家中除了寶釵和鶯兒之外,也沒人擺弄過這玩意兒,萬一出了差池豈不誤事。豈


    因是臨時雇來的,為免透露出多餘的訊息,所以薛蝌才故意擺出了一副冷淡的態度。


    但那車夫卻沒有這自覺性,腆著臉湊到近前推銷道:“您這一瞧就是識文斷字兒的主兒,閑著也是閑著,要不要來分報紙?我聽說今兒報紙上可是有大新聞,隻要看了就有機會當官呢!”


    薛蝌原本不想搭理他,但架不住這車夫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便隻好摸出幾個大子兒來,買了一份聽都沒聽過的‘有戲時報’。


    攤開報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兩個碩大無朋的黑體字:震驚!


    再往下,稍小些副標題則是:屢試不第者即將否極泰來,踏入官場仕途、邁上人生巔峰!


    薛蝌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起標題的,方才聽車夫說什麽看了就有機會當官,他還以為隻是為了哄自己買報紙,而隨口胡說的。


    但看這標題,卻似乎並非如此。豈


    他稍稍提起些興趣,於是繼續讀了下去:


    本報據悉,新儒學派正在誠招各路英才,凡屢試不第的舉人、秀才、乃至於童生,隻要肯改頭換麵加入新儒學派,便可上承陛下新政之蔭蔽,下啟工學草創之東風,超脫於科舉之苦,扶搖於廟堂之高!


    朋友,你還在等什麽?!


    還不趕緊放下你手裏的破書舊卷,來江西會館一起共襄盛舉!


    五品六品七品八品,先到先得,機會多多!


    薛蝌:“……”


    這都什麽鬼?!豈


    薛蝌看完之後頭一個念頭就是:腦髓裏沒點貴恙的人,恐怕都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來。


    但等最初的荒誕感過後,再往深裏細一琢磨,這篇文章又似乎並非全是空穴來風。


    王哲王閣老就是江西人,新儒學派選在江西會館廣納賢才,也並非是什麽咄咄怪事。


    而隻要新儒學派能取代工學,成為皇帝的新寵,日後加官進爵似乎也在清理之中——連焦順這個家奴出身的都能做祭酒,那些落第舉人、秀才,論起來總不會比他還差吧?


    不過這種事兒能做不能說,如此公開宣揚出來,隻怕……


    薛蝌正盯著報紙皺眉沉吟,忽聽那車夫道:“小少爺,那人要走了,您坐穩了,咱們這就跟上去!”


    說著,拉起人力車就衝出了胡同口。豈


    薛蝌忙把那報紙疊起來貼身放好,然後扶著兩下裏穩住身形。


    兩輛人力車就這般一前一後的出了紫金街,然後眼瞅著前麵的老徐就奔著西直門去了。


    到了西直門外,老徐又毫不停留的拐進了一處大雜院裏。


    薛蝌探頭往裏麵張望了幾眼,正疑惑林黛玉怎麽淪落到這般亂七八糟的地方,忽聽那雇來的車夫道:“小少爺,這裏麵是別家的車廠,咱們可不方便進去,要不您自己……”


    “且不急。”


    薛蝌猶豫了一下,擺手道:“再等等,看他什麽時候出來。”


    他本就不敢相信,林黛玉那樣的女子,會住進這樣龍蛇混雜的所在,如今聽說裏麵是車廠就更確認了自己的猜想。豈


    既然林黛玉並不在此,那不管送信的車夫是去裏麵做什麽的,最好都不要急著打草驚蛇。


    於是人力車又遠遠停在了馬路對麵,薛蝌交代車夫盯緊車行,然後拿起報紙又開始揣摩起來。


    別說,他還發現了這報紙的另一樁好處,那就是比帽簷更能擋住別人的窺探,看起來還沒有大簷帽那麽可疑。


    沉浸在揣摩報紙背後,那些暗藏的朝堂黨爭傾軋之中,時間便過的飛快,直到那車夫不耐煩的嘟囔聲,打斷了薛蝌思路,他才發現已經足足等了將近三刻鍾。


    這麽久還沒出來,總不能再繼續等下去吧?


    薛蝌猶豫了一下,便吩咐車夫在此等候,自己裝作是要雇車的客人,低調的走近了車廠。


    剛進門十幾步,就有夥計迎上來熱氣招唿。豈


    薛蝌一邊拿臨時編好的詞兒搪塞,一邊偷眼四處打量。


    等到確認車廠裏並沒有那老徐和那輛人力車的蹤影,又發現車廠還有個後門時,他頓時顧不得再裝什麽客人了,摸出塊散碎銀子丟給那夥計,指著後門問:“先前我看到有輛不一樣顏色的人力車進來,是不是又從後門走了?”


    “不一樣顏色的人力車?”


    那夥計得了賞錢喜不自禁,忙不迭攏進袖筒裏,陪笑道:“小的方才沒在這兒守著——您老稍安勿躁,我這就給您打聽去!”


    說完,便小跑著去找旁人印證。


    不多時他折迴來確定道:“是有輛外來的人力車,進門說是走錯了,賠了幾句不是,就急急忙忙從後門借道走了。”


    “當時就走了?”豈


    “反正聽說是沒怎麽停。”


    大意了!


    聽到這裏,薛蟠哪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漏了行跡,當下愧悔的一頓足,有些不知道迴去該怎麽跟堂姐交代——昨兒把這差事交給自己時,堂姐千叮嚀萬囑咐,說是寧可跟丟了,也盡量不要打草驚蛇。


    自己當時答應的好好的,誰成想……


    主要也是沒能預料到,一個送信的車夫會如此警惕——不是說那林姑娘不是無依無靠嗎?她又是從哪兒找的這等人?


    錘頭喪氣出了車廠,就見自己雇來的車夫,正拉著幾個路人口沫橫飛的推銷報紙呢。


    真不知這家報館給了他多少好處,值得他如此賣力。豈


    眼見‘東家’迴來了,那車夫才悻悻的放過了那幾個路人,迴頭衝薛蝌賠笑解釋道:“讓小少爺見笑了,這報紙是剛剛找上門我們車廠的,說是想先闖闖名聲,頭兩期一分錢都不收,賣多少我們隻跟車廠三七分成就行。”


    闖闖名聲?


    一分錢都不收?


    這下薛蝌越發確定這家報紙心存不軌了,不過他們也確實有眼光,能找到人力車幫著賣報紙——人力車雖然比馬車便宜不少,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起的,乘客大多都小有身家,識字率相對較高,說來也算是精準投放了。


    不過他眼下也沒心情再琢磨這些,坐迴人力車上,一路愁眉苦臉的迴了紫金街。


    等迴到家門前,薛蝌邊下車邊遞過去二兩碎銀子,吩咐道:“我這裏用不到人力車了,你先去迴去吧。”


    那車夫頓時大喜,這說好了是包一天,車錢早就給了,如今添了賞錢不說,自己還能接著去拉活兒,豈不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兒?豈


    當下對著薛蝌千恩萬謝。


    薛蝌擺擺手,正欲返迴府裏,忽就聽到一陣刺耳的哨聲。


    這個動靜現如今京城人最熟悉不過了,轉頭望去,果不其然是幾個公差邊吹邊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眼見薛蝌和車夫看向自己,為首的公差抬手指著二人道:“都給我站住別動!”


    薛蝌自然不懼,但卻懷疑這與那金蟬脫殼的車夫有關,正猶豫是該靜觀其變,還是直接亮明身份,就見那幾個公差如狼似虎的撲向了馬車,輕而易舉從座位底下翻出一大堆報紙來。


    “哼~”


    為首的公差昂著頭問:“誰是車夫?”豈


    其實不用問,他的眼睛也已經做出了選擇,畢竟薛蝌那氣質怎麽看也不像是賣苦力的。


    “差爺。”


    車夫點頭哈腰的陪笑道:“這是怎麽了?咱可是遵紀守法的老實人,跟王法沾邊的事兒,是半件也不敢……”


    “少特娘跟老子貧嘴!”


    為首的公差不耐煩的拍了拍報紙,瞪眼道:“這些報紙就沒在通政司備案過,且上麵都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你賣它,就是犯了王法!”


    那車夫聽的直愣神兒,旋即就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差爺哎,您瞧我這又不認識字兒,哪知道上麵寫的是真是假?再說這也是車廠發下來的,跟我沒關係啊!”


    “你雖然不認識字兒,可也沒礙著你滿世界宣揚啊!”為首的官差冷笑數聲,指著不遠處的混沌攤道:“那攤主就是證人!”豈


    說著,又大手一揮道:“連人帶車,都給我帶迴衙門去!”


    幾個手下得令立刻動起手來,又的去捉那車夫,有的去拉車。


    “憑什麽抓我?!憑什麽收我的車?!賣報紙的又不是我一個人!”那車夫竭力掙紮喊冤,因他生的精壯,一時幾個公差竟拿他不住


    為首的公差見狀頓時惱了,摘下腰間的膠皮棍兒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通狠砸,直打的車夫哀嚎不止,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等為首公差打累了,又見這會兒的功夫,街上看熱鬧的人已經聚集了不少,便喘著粗氣大聲道:“都給我看好了,這就是妖言惑眾的下場!你們誰手上有那‘有戲時報’的,最好趁早交上來,若不然觸犯了王法天條可沒處後悔去!”


    說完,便命手下將那車夫綁起來丟到車上,連人帶車拉著往順天府衙門去了。


    後麵圍觀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已經看過那報紙的便給左右科普了一番。豈


    聽完後,有人便不屑道:“怪道要抓他,這當官能是那麽容易的事兒?”


    “你還別說,照這報紙上說的,像當官還真未必就有多難!”


    先前那人說著,幹脆從袖筒裏摸出份報紙來,抑揚頓挫的念了一遍。


    這篇短文荒誕離奇淺顯易懂,街上倒有一多半都聽明白了,隻是卻愈發不肯相信。


    “你們懂什麽?”


    那人嗤笑一聲,指著報紙上的文字道:“這分明是有人在像給王閣老使絆子,上麵要都是假的,那還下這麽大力氣有個鳥用?”


    眾人聽了這話,才有些將信將疑。豈


    內中有走心的,便悄悄跑去江西會館打探消息,再然後就有風聲悄悄流傳開,說那報紙上的報道乃是九真一假。


    王閣老的人,確實是在江西會館廣納賢才,且也確實曾暗示前去投效的人,隻要改換門庭成為新儒,日後就能高官得坐駿馬得騎。


    唯一不實之處就是,人家暫時隻招江西人。


    這下子新儒學派頓時又被衝上了風口浪尖兒,連帶著江西老表也風評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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