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紅木匣裏的東西實在有些雜亂,皇後花了約莫一刻鍾的功夫,才將有關於京西鐵路的奏折、批文整理出來。


    她也借機平複了一下心境,總算是沒有一開始那麽慌張了,不過偶爾看向焦順的目光,仍像是在打量什麽穢物一般。


    那叫父奇聞就已經夠出格了,這第二本竟是在婆婆的靈前……


    在皇後眼中,焦某人儼然已經成為了此世之惡、人間之屑,以至於明明走兩步一伸手就能將那些東西遞給焦順,她卻還是從外麵喊來了宮女轉交。


    焦順這時候也已經重新鎮靜下來了。


    他剛剛最擔心的就是皇後看了自己的絕妙文章,一時沒忍住發作起來,但看現在的樣子,皇後雖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卻並沒有把事情鬧到明麵上的意思。


    想想也是,這玩意兒畢竟從禦書房裏拿來的,一旦暴露,自己這始作俑者固然沒好下場,整日裏手不釋卷的皇帝難道就能落下什麽好名聲了?


    尤其是隆源帝眼下還是這種狀況。


    除非皇後膝下有個急於繼承皇位的兒子,否則她壓根沒有理由去揭破這事兒。


    而她既然不會揭破,那對於自己又能有多大影響呢?


    於是坦然自若的接過那些公文,又屈膝跪倒,將之高高托舉過頭頂,大義凜然的道:“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隆源帝有些艱難的張開了眼睛,露出一個半邊欣慰半邊猙獰的笑容,道:“有愛卿在,朕無、無憂矣。”


    他明顯有些精力不濟,皇後又早想打發了焦順,當下忙道:“皇上,既然他已經領了旨意,您也該好生將養了。”


    焦順聞聲知意,忙趁勢告退,起身捧著那些公文倒退幾步,用屁股頂開簾幕,才轉身出了寢宮。


    目送焦順離開之後,皇後收迴奶兇奶兇的眼神兒,正想把那燙手的紅木匣交給皇帝處置,自己也好裝作一無所知,再不碰那些汙濁之物。


    誰知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皇帝再次閉上眼睛不說,氣息也勻稱了。


    “皇上、皇上?”


    皇後輕喚了兩聲,到底還是沒忍心叫醒他。


    為難的看看手裏的紅木匣,一時卻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若沒有那兩本汙言穢語,交由戴權收著便是,但眼下她哪還敢交到別人手上?


    現如今宮中就有流言蜚語,說皇帝這次中風,是賢德妃賈元春狐媚惑主所致——這裏麵的東西萬一要是流傳出去,傳聞恐怕就要變成皇帝荒淫無道了。


    說起來,戴權到底去了何處?


    若他未曾擅離職守,自己又怎麽會遭遇這樣荒唐的事情?!


    …………


    景仁宮、玉韻苑。


    還不知道自己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已經被皇後遷怒上了的戴權,此時正緊皺著眉頭,與對麵橫眉冷目的賢德妃對峙。


    說實話,他這次來原本是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想著把那抱琴送到浣衣局去便罷。


    誰成想賈元春竟硬頂著不肯答應,還用一根門栓逼退了幾個意圖拿人的宦官。


    這固然有哪些宦官不敢與她動手的緣故在,但她提棒在手也確有幾分將門虎女的風範,因此場麵一時就僵住了。


    戴權無奈勸道:“娘娘別為難奴才,若再鬧下去,隻怕就不是這麽輕拿輕放了。”


    碰~


    賈元春倒轉門栓往青石板上重重一頓,毫不猶豫的道:“本宮說了,抱琴外出是受我所迫,若犯了王法,也直管衝本宮便是。”


    “娘娘!”


    跪在她身後的抱琴早已經淚流滿麵,此時忍不住環住她一條長腿,抽噎道:“分明是奴婢自作……”


    “住口!”


    賈元春一聲嗬斥,冷著俏臉對戴權決絕道:“戴公公直管迴稟,無論是什麽責罰本宮一概受領。”


    戴權隱約察覺到,賈元春似乎就是想把事情鬧大。


    是受不了眼下這不尷不尬的處境,還是說……


    舍不得她那細皮嫩肉的弟弟繼續吃牢飯?


    話說這榮國府到底怎麽迴事,生兒子男生女態,反倒是兩個女兒都頗有些英雄氣。


    想到傳聞中那位三姑娘,戴權就忍不住腹誹了兩句,旋即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奴才就隻能迴去請陛下定奪了。”


    眼見戴權倒退幾步轉身便走,賈元春拄著門栓不為所動,抱琴想要開口阻攔,卻又被她反手捂住了嘴。


    直到戴權去的遠了,賈元春才鬆了手。


    “娘娘!”


    抱琴膝行幾步繞到她身前,磕頭如搗蒜一般哭喊道:“分明是奴婢自作主張,娘娘怎麽偏要往自己身上攬?若是因此……奴才百死莫贖!”


    “起來說話。”


    賈元春將門栓往牆角隨意一拋,拉起抱琴道:“你自小跟在我左右,如今又是為了我才以身犯險,我怎能坐視你受苦受難?”


    不等抱琴再說什麽,她的目光轉向了乾清宮的方向,幽幽道:“再說了,這個時辰倒也剛剛好,若是上天保佑的話,說不得還有轉機。”


    “時辰?”


    抱琴先是莫名其妙,後來想到娘娘花重金打探來的消息,又猛地瞪圓了眼睛:“您是說太……”


    “噓~”


    賈元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擺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


    不過她心下其實也有些忐忑,畢竟她原本是想等皇帝的病情再好些的,如今為了抱琴卻不得不提前發動,如此一來,她對於自己的計劃究竟能否奏效,就更沒把握了。


    書不贅言。


    戴權離開玉韻苑之後,便匆匆折迴了乾清宮寢殿。


    來到簾幕後麵,因見皇帝似乎在睡夢當中,他略一遲疑,便轉向皇後道:“娘娘……”


    “噓……”


    皇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床尾起身示意他去外麵說話,免得吵到皇帝。


    戴權剛想跟著她往外走,不想皇後忽然想起了什麽,突然又折迴床前抱起一個紅木匣子。


    戴權覺得那木匣有些眼熟,好像就是皇帝平日存放要緊奏折所用。


    但也就是一些奏折罷了,皇帝自己也不曾這般著緊,皇後這如臨大敵的架勢,難道是裏麵還放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絕密物件?


    因好奇裏麵是什麽,戴權跟著到了外麵忍不住偷偷窺視,他沒能看出裏麵有什麽,但卻發現皇後的狀態明顯不對,輕咬著下唇雙頰微紅,似幽怨又似羞惱。


    丈夫癱瘓在床一月有餘,守活寡的妻子露出這般神情……


    若換個不當人的,譬如焦某那般貨色,隻怕立刻就要生出異樣的心思了。


    好在戴權六根清淨,倒不至於生出這樣的妄念來,隻是越發好奇先前寢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什麽事,說吧。”


    這時皇後似乎終於壓製了異樣的情緒,有些冷淡的開口發問。


    戴權忙將寶琴的事兒說了,又無奈道:“奴才原想著那抱琴也沒來得及說什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將她打發到浣衣局裏,再來迴稟萬歲爺,誰知……”


    皇後聽完前因後果,歎了一口氣道:“她主仆兩個進宮前就在一處長起來的,情分自然不比別個,若換了我,隻怕也舍不得抱琴因此受罰——唉,元春妹妹也是受了無妄之災,可惜我幾次替她分說,陛下都……”


    說著,她又歎了口氣,無奈道:“罷罷罷,總歸是姐妹一場,等陛下醒了,我再替她好生求求情吧。”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有人道:“這情,還是我替你求吧。”


    皇後抬頭望去,卻見太後從門外轉出,她急忙迎上前見禮,隻是還沒等伏低身子,就被太後一把攙住,拉著她欣慰道:“好孩子、好孩子,真虧你有這般心胸。”


    當初做皇後時,她對皇帝身邊的寵妃可沒什麽好臉色,但當了婆婆,卻又盼著兒媳能盡量大度一些。


    誇了兩句,她又歎道:“元春那孩子,當初也是我親自給皇帝選的,品性才學都沒得挑,又最是本分守禮,這迴……唉,當初若聽我的,不去喝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怎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說著、說著,便又冷了臉,轉頭問戴權:“當初進獻偏方的人,可曾處置了?”


    前一刻還是慈母,這一刻卻盡顯權勢。


    “迴太後娘娘。”


    戴權忙道:“定的淩遲、誅九族,因不好衝撞了春闈,定在這月十五問斬。”


    “哼,春闈又如何?”


    太後嗤鼻一聲,卻也沒糾結於此,隻是淡然吩咐道:“處刑後不許收屍。”


    然後轉臉又對皇後道:“我聽說皇上今兒召見了那焦順?”


    聽到焦順二字,皇後幾乎是生理本能的有些排斥,但想到皇帝念茲在茲的新政離不開焦順,她最終還是客觀的描述了一下君臣二人奏對的情景。


    聽說皇帝要親眼看到京西鐵路貫通,太後禁不住連聲歎氣,她對什麽新政並不感冒,但也不想太上皇那樣排斥,隻是想到兒子胸懷大誌,卻年紀輕輕落到這般田地,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好半晌,等她重新整理好情緒,這才領著皇後進到了簾幕裏。


    皇帝依舊在睡夢當中,吳貴妃也正支著下巴打瞌睡,皇後待要上前喚醒她,卻被太後伸手攔住,搖頭道:“讓她睡吧,這些日子既要照顧皇帝,又要照顧繇哥兒,也實在是難為她了。”


    說著,又拉住皇後的手道:“你也一樣,皇帝的病情既然見好,也沒必要整日裏守在這裏,總不能病倒一個再累倒兩個——你撿那老成的挑幾個,讓她們輪流在寢宮裏伺候就是。”


    “勞太後惦記了,兒媳……”


    “好了,事情就這麽定下了,從明兒開始排班。”


    皇後還要推拒,卻被太後一錘定音。


    這時吳貴妃被她們的說話聲驚醒,迷迷糊糊抬起頭來,等看清楚麵前的是皇太後,她嚇的一跳三尺高,慌忙下拜道:“臣妾見過太後娘娘!”


    這突兀一聲,非但嚇到了太後,連床上的皇帝都被驚醒了。


    太後不悅的瞪了吳貴妃一眼,但想到她的親生兒子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又把到了嘴邊的嗬斥咽了迴去,側身坐到了床上,伸手撫摸著兒子消瘦又猙獰的半張臉,含淚笑道:“聽說你今兒和那焦順聊的十分投契?”


    “母後。”


    皇帝另半邊臉露出笑容,開始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京西鐵路,以及後續的京津鐵路貫通之後,會給京城帶來怎樣的巨大轉變。


    太後聽的連連點頭,時不時還讚歎兩聲,態度恍如麵對十數年前不肯乖乖睡午覺的兒子。


    直到皇帝明顯又精力不濟,她這才適時打斷了他,邊給皇帝掖被角,邊隨口問道:“玉韻苑那邊兒,你到底準備如何處置?”


    聽到玉韻苑三字,皇帝不自覺的蹙起了眉頭,自從半身不遂之後,他就本能的厭棄那個地方,更對賈元春和賈寶玉這對姐妹,產生了莫名的心結。


    若是當日賈寶玉未曾入宮,若是他沒有留下來吃酒,若是事後賢德妃不曾因為感念自己賜婚,而對自己百依百順……


    那是不是自己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了?


    正因如此,先前皇後幾次提起元春,他都不快的岔開了話題。


    但這迴畢竟是母後當麵發問,總不好再給母後臉色。


    猶豫了片刻,隆源帝歎息道:“罷了,將他們姐弟兩個都放出來吧。”


    旋即又補了句:“不要讓她來乾清宮,朕暫時還不想見她。”


    …………


    宮門外。


    雖然因為臨近中午放榜的緣故,守在外麵的學子已經少了許多,但龍禁衛還是費了一番波折,這才將焦順成功送離了東華門。


    這之後就是工盟的人出麵接手了。


    焦順為了鞏固自己禮賢下士的形象,特意下車和為首的幾個工讀生攀談了幾句,卻不想一轉頭忽然就瞧見了周瑞和榮國府的馬車。


    嘖~


    這母女兩個可真是前後夾擊、內外緊逼啊。


    焦順直覺得頭疼欲裂,他這半個月都在躲著王夫人,可眼下卻怕是推辭不過去了。


    罷罷罷,路上再想些敷衍之語吧。


    焦順無奈的揚手招來周瑞,準備先去榮國府應付一下。


    忙亂之中,他卻沒注意到另有數騎出了宮門,先一步朝著榮國府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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