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份《工學官職建議書》裏的內容,焦順早就通過密折奏報給皇帝了。


    隆源帝之所以還要認真過目一遍,主要是是怕賈寶玉年輕氣盛,不甘於做別人的提線木偶,非要在裏麵夾雜私貨。


    好在通篇閱覽下來,除了文字偏向浮而不實之外,倒也沒太大的問題。


    說到文字,滿朝文武都以為焦愛卿粗鄙不文,卻哪知道他暗裏別出‘新’裁……


    “咳~”


    隆源帝清了清嗓子,順便拉迴了不自覺飄散的心神,對著躬身侍立的賈寶玉道:“朕若是派你去工學為官,你待如何?”


    賈寶玉先是眉頭一緊小嘴一噘,但很快就又收斂了,他在父母麵前尚且不敢吐露自己內心的真正‘誌向’,當著皇帝的麵自然就更不敢造次了。


    當下拱手道:“寶玉自當竭誠奉公,不負……”


    “好了、好了。”


    隆源帝不耐煩的打斷了他,自禦案後起身,舒展著雙臂懶洋洋的道:“在朕麵前就不要裝了,你心裏想的是什麽,難道還能瞞得過朕?”


    說著,繞到賈寶玉麵前輕輕拍了拍他的左肩,語重心長的道:“但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情總不能由著性子來——尤其你父親和伯父如今身子都不大好,那賈璉聽聞也不是個做官的材料,這諾大的榮國府,日後隻怕還要指著你撐起來呢。”


    “若在別處倒罷了,這工學裏有焦暢卿看顧,便有些疏漏謬誤之處也不怕,正合讓你去曆練曆練——非隻是你家中父母,連你姐姐在宮裏聽聞此事,雖不曾破例向朕張嘴,但瞧那意思也是屬意你去的。”


    “等去了工學,好生跟著焦暢卿學,憑你的出身,但凡能有他六七分才……”


    皇帝原想說‘才學’,但焦順固然有才,卻不是通常讀書人的那等才學,略一猶豫,又改口道:“能有他六七分的能力手段,便可立足於朝堂,保門庭不墜了。”


    隆源帝這番諄諄教誨,一來是看在賈元春麵上愛屋及烏,二來麽,主要也是這小舅子生的討人喜歡,比之別人也少了幾分拘謹畏懼,偶爾做個伴當頗能解悶。


    賈寶玉卻聽的一肚子苦水,他滿腹心思都不在這上麵,偏就被逼著往這條道上走,父母之命尚且罷了,如今連皇帝也這般說,隻怕是萬難躲過這一節了。


    除非自己學東府裏的敬大伯……


    皇帝見他一副乖巧模樣,卻那知道他暗裏起了當和尚道士的心思,滿意的重又繞迴禦案後麵,邊端起參茶細品,邊盤算著把這件事情告知賢德妃,她會不會破例遷就一下自己的新花樣。


    嗯~


    還是緩上兩天,等養足了精力再說吧。


    沒辦法,男人在這上麵到底比不得女人……


    話說焦暢卿別的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過於浮誇,與其樸實詳細的文風十分不符。


    什麽‘未曾盡興’雲雲,也虧他吹的出來!


    隆源帝的思緒在不著調的方向徘徊了半晌,才又被他重新拉迴了眼前:“朕明日早朝,就會把這份奏折拋出去,到時候你少不得要受人攻訐,你最好提前做好準備,免得屆時無措。”


    頓了頓,又提醒道:“若有不解之處,可以去問焦暢卿。”


    賈寶玉自是連忙躬身應是。


    皇帝瞧出他興致不高,加上自己也沒什麽精神頭,索性也便沒留他,隻隨意賞了兩件新奇玩物,當成是給這份奏折的賞賜,就命人將寶玉送出了宮門。


    想到自己再過不久就要做官兒了,賈寶玉一路上長籲短歎感傷悲秋,到了家也是渾渾噩噩,直到進了大觀園裏,才猛然覺察出氣氛有異。


    他有心找人詢問出了何事,無奈路過的丫鬟仆婦見了他,都像是見了鬼一般,遠的躲、近的避,弄的他越發疑神疑鬼。


    等到了怡紅院左近,卻聽得院裏哭聲大作。


    賈寶玉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昨天墜兒撞柱自盡的事兒,心中便有了預料,仰著頭長歎了數聲,想要緬懷一下墜兒的音容笑貌,可左想右想竟也記不起這墜兒究竟生的什麽模樣。


    於是他又愣怔了一會兒,這才抬腿往院裏走。


    原想著見了墜兒的家人多給些喪葬銀子,誰知進了院裏,卻見麝月碧痕兩個守在廂房門外,一個個哭的梨花帶雨。


    賈寶玉見狀又是一歎,上前道:“倒難為你們對墜兒這般上心,等她頭七的時候我給你們放假,都去送一送……”


    “二爺!”


    不等他說完,碧痕突然大放悲聲:“不是墜兒,是秋紋,她、她在這屋裏上吊自盡了!”


    “什、什麽?!”


    賈寶玉臉上的悲戚都僵住了,先是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捂著頭搖搖晃晃的問:“怎麽、怎麽可能?!我出門時,還、還好好的!”


    麝月碧痕忙上前扶住了他,一人一句的解釋道:“二爺走後,太太就帶著三姑娘來了。”


    “說是昨兒鬧出那麽的事兒,又填進去一條無辜的性命,詩社的事兒必要一查到底,更要給郡主娘娘一個交代。”


    “秋紋當時臉色就不對了,後來……”


    碧痕和麝月說到這裏,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默契的跳過了襲人和探春試探秋紋的過程,直接道:“後來她在屋裏一直不見出來,直到襲人進屋取東西,這才發現她、她竟畏罪自殺了!”


    “怎麽會?怎麽可能?!”


    賈寶玉手足亂顫,若不是兩人攙扶,隻怕早都癱軟在地了。


    不同於幾乎沒怎麽接觸過的墜兒,秋紋可是日日在他身邊的大丫鬟,暗裏更曾有過肌膚之親,誰成想就這麽突然死了?!


    這短短兩日,怡紅院就死了兩個丫鬟,也難怪路上那些仆婦丫鬟避之唯恐不及。


    他掙紮著想要進屋去瞧瞧,麝月碧痕倒沒攔著,隻是提醒道:“她是吊死的,模樣十分嚇人,身上又流出了便溺等物,二爺可要做好準備……”


    這麽一說,賈寶玉腳下就更軟了。


    遲疑再三,抹著淚道:“還是讓她、讓她走的體麵些吧。”


    他這倒也不全是薄情、膽怯,更是不願意破壞秋紋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旋即寶玉又茫然的問:“她怎麽可能會畏罪而死?她好端端的為何要畏罪而死?”


    麝月碧痕再次交換了一下眼神,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襲人突然從廂房裏出來,上前替下了碧痕,悲聲道:“其實晴雯在時,就說她手腳不幹淨,我當時隻是不信,誰成想……若早知道,咱們提前給她些教訓,也不至於就此誤了性命。”


    寶玉愕然:“晴雯說她手腳不幹淨?什麽時候的事兒?怎麽、怎麽我從未聽說過?”


    “就是晴雯被太太趕出之前發生的,當時二爺不是讓秋紋給太太和老太太送花過去麽,當時說是把花瓶留在了太太老太太屋裏,我先前跟彩霞彩雲核對了下,花是送去了,瓶子卻沒留下……”


    “後來晴雯當麵點了她幾句,還說要替她去取瓶子,秋紋這才不知道從哪兒又把花瓶拿了迴來。”


    賈寶玉這才信了幾分,當下頓足捶胸道:“糊塗、真是糊塗!她要什麽我不肯給?偏就這麽眼皮子淺,非要、非要,咳咳咳……”


    說著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直咳的臉上血紅一片。


    襲人幾個嚇的夠嗆,連忙將他扶到了堂屋裏,又是按摩前胸後背,又是連忙取了枇杷膏之類的成劑灌服。


    好容易讓寶玉緩過勁兒來,外麵彩雲又來傳話,說是讓襲人去清堂茅舍走一遭。


    襲人以為是要商量秋紋和墜兒的後事,於是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這才提心吊膽的跟著彩雲出了怡紅院——她這準姨娘可不是白當的,出了事情自然要受責問。


    不想等到了清堂茅舍裏,王夫人說的卻是:“你說這怡紅院是不是風水不好?三番五次鬧賊就不說了,如今又連著死了兩個人——這眼見你們二爺也大了,何況眼見既要出仕又要成親的,沒的再和姐姐妹妹們混住,說出去也怕引人笑話,我尋思著,倒不如搬迴前院去住。”


    “你迴去不妨先跟他先打個鋪墊,等過陣子隔壁焦大爺遷出去住的時候,便一並搬了。”


    見王夫人沒有要責備自己的意思,襲人先是鬆了口氣,繼而卻就犯起愁來。


    猶豫了片刻,先附和了王夫人的決定:“太太英明,就沒這兩天的糟心事兒,早晚也是該搬的。”


    旋即又旁敲側擊的道:“隻是二爺素來戀舊,況自小和姐妹們玩鬧慣了,這冷不丁分隔開,卻怕未必能轉過彎來,影響了做官、成親的大事。”


    寶玉原就為了婚期將近,屢屢發癡,這若再被‘趕出’大觀園,還不定又鬧出什麽來呢。


    “這……”


    王夫人蹙眉半晌,這才大致悟出了她話裏未盡之意,喃喃道:“這麽看來,林丫頭的事兒也確實該提一提了,早些斷了彼此的念想,也免得生事。”


    襲人聞言大喜,她這陣子最期盼的就是這事兒,可身份使然又不敢貿然開口,前兒在王熙鳳哪兒碰了一鼻子灰,就讓她後悔了許久,誰成想王夫人竟然主動提起此事。


    她好容易才按捺住,沒有露出歡喜的表情,卻又聽王夫人問道:“秋紋的後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這……”


    襲人忙躬身道:“奴婢豈敢妄言。”


    “讓你說你就說。”


    “以奴婢之見,雖說是死者為大,可昨兒畢竟鬧出那麽大亂子,且又有個墜兒在前,若一味替秋紋遮掩,難免人心紛亂,還不如……”


    “嗯。”


    王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順勢分派道:“那這事兒就交給你了,事情自怡紅院起,自也該從怡紅院了結。”


    這明顯是個燙手山芋。


    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姐妹,這時候跳出來落井下石,難免讓人不恥,何況還有個三觀跟著五官走的寶玉,倘若被他知道……


    隻是欲承王冠必承其重,想做姨娘自然也就要比別人多付出些,所以襲人還是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個差事。


    等出了清堂茅舍,襲人一路琢磨著該如何散播秋紋生前的‘事跡’,又不至於被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不經意間路過一處涼亭,遠遠的就見幾個仆婦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她心裏存著事兒,就以為這必是在議論墜兒、秋紋之死,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豎起耳朵細聽分明。


    “二奶奶明明病了,卻不在家養病,反在大奶奶的稻香村鳩占鵲巢,我瞧著,這必是不服太太!”


    “可不是麽!太太這明擺著是給寶姑娘鋪路,二奶奶怎甘心就這麽退位讓賢?“


    “可不是退位讓賢嘛,寶姑娘素來最是大方,從不見和人臉紅,哪像是咱們這位二奶奶,一瞪眼就跟要吃人似的,暗裏又死命往家裏摟銀子……”


    聽到這裏,襲人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


    也是,墜兒、秋紋的事情雖大,但在丫鬟仆婦們眼中,還是比不過二奶奶失勢造成的影響。


    不過二奶奶跑去稻香村住著又是圖什麽?


    向太太抗議?


    要是這種抗議有用的話,大奶奶也不至於被投閑置散那麽多年了。


    襲人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王熙鳳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畢竟她又怎麽可能知道,這大觀園裏還有位出入無礙的‘夜行人’?


    是日傍晚。


    焦順迴到家中見到等待多時的平兒,這才知道榮國府最新的重大變故,又聽說王熙鳳約他晚上不見不散,不由得暗暗叫苦。


    這鳳辣子從不忌口,偏就是不肯吃虧!


    若似電視劇裏那般,她自己病的沒辦法,又沒有依靠的時候倒還罷了,如今被她揪住自己這根救命稻草,還不知要鬧出什麽來呢——別忘了,她在原著當中,可是因為拈酸吃醋,就指使張家狀告賈璉國喪期間逼人退婚、又停妻再娶的。


    唉~


    早知道當初就該忍一忍,不去招惹這鳳辣子才好。


    不過這也就是事後說說罷了,哪怕就算是放在現在,他也決然受不了這刁奴欺主的極致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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