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直接迴家的林黛玉不同,薛寶釵因想著母親素來心寬不愛管事兒,哥哥又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擔心壽誕時鬧出笑話來。


    故此下午辭別姐妹們之後,並沒有返迴蘅蕪院,而是直接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


    結果進門就見丫鬟婆子都在外頭站著,一個個噤若寒蟬麵如土色。


    見是她來了,這些人又像是得了救命稻草,其中有頭有臉的忙都迎上來,七嘴八舌的道:


    “天可憐見的,我們正要去請姑娘呢,不想姑娘就來了!”


    “姑娘來了就好,快進去瞧瞧吧,大爺不知為什麽又鬧起來了!”


    “是啊,自己屋裏的砸了稀爛,如今又在堂屋廳裏……明兒就是太太的壽宴了,再這樣鬧下去可如何是好?”


    聽說哥哥這時候竟還鬧起來了,薛寶釵一時氣往上撞,臉上卻不顯分毫,笑著揚聲道:“我哥哥吃多了酒胡鬧而已,值什麽?大家快都散了吧,各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總不能為這些事情耽誤了明兒的好日子。”


    等眾人猶猶豫豫的三開,薛寶釵又命鶯兒帶人守在門外,這才邁步走進了廳裏。


    進門就見一地的狼藉,雞毛撣子鵝絨枕、殘花敗葉碎瓷片的,混著湯湯水水弄的無處下腳。


    而這時戰場早已經轉移到了東間臥室裏。。


    隻聽薛蟠在裏麵嚷道:“外麵都說我是薛大傻子,難道媽媽也當我是傻子糊弄?這一天推一天的,都拖了一個多月了,好容易她要來咱們家, 你當著姨媽她老人家的麵再不說清楚, 究竟還要拖到什麽時候?!”


    就聽薛姨媽無奈道:“這、這等事哪有當著人議論的?要是當眾鬧起來……”


    “鬧起來又怎得?!”


    屋裏當啷一聲,也不知是薛蟠摔了什麽東西, 又嚷道:“總好過我整日裏想著念著,還要讓你們哄著騙著!”


    聽到這裏,薛寶釵挑簾子進了裏間,寒著俏臉揚聲道:“誰哄騙哥哥了?哥哥既不怕鬧起來, 如今也還沒入夜呢, 索性我帶著哥哥去找姨母鬧一場,若不夠,咱們再去老太太跟前兒鬧!”


    說著,上去扯住薛蟠的袖子就往外拉。


    薛大腦袋原本正暴跳如雷, 冷不丁被寶釵扯住, 身不由己的踉蹌了了半步,隨即忙往後縮,嘴裏訕訕道:“妹妹,你、你怎麽迴來了?”


    薛姨媽見了女兒大喜過望, 心下一鬆懈倒忍不住落下淚來, 忙拿了帕子去揩。


    “難道我不能來?”


    薛寶釵橫了他一眼,跨過地上的茶杯碎片,上前挽住薛姨媽,斜藐著哥哥道:“媽媽這兒有我呢, 哥哥隻管鬧去, 我絕不讓她攔著你!”


    薛姨媽聞言就想開口,卻被薛寶釵暗地裏捏了一把, 隻好乖乖的閉上了嘴。


    薛蟠先前還一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服的架勢, 如今聽妹妹說讓自己隨便鬧,一時反倒蔫了,訥訥的道:“要不是母親總是哄騙我, 我也……”


    “媽媽就算哄騙哥哥,也必是為了哥哥好!”


    薛寶釵打斷了他的話, 厲聲反問:“明兒是什麽日子, 偏這時候你跑來計較?再說了, 難道平日裏你哄騙我們的就少了?!是不是等明年你高朋滿座的時候,我和媽媽也該當著大家鬧上一迴, 跟你算算總賬才好?!”


    “我、我……”


    薛蟠被堵的啞口無言,突然一咬牙屈膝跪倒。


    “我的兒, 小心那瓷片!”


    薛姨媽唬了一跳, 忙撲上去用繡鞋把碎瓷片都給掃到了一邊兒, 又確認兒子的膝蓋沒被紮著,這才拍著橫嶺側峰的胸脯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薛蟠甕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時候跟母親鬧,我先給母親賠不是了!”


    說著,便是一個頭磕在地上。


    “快起來、快起來!”


    薛姨媽忙伸手攙扶,薛蟠卻不肯順杆往上爬,而是梗著脖子憤憤道:“可母親也不該哄我!明明答應了要幫我打探, 這一天天的往後推不說,如今她好容易要來咱們家, 又說怕當著人鬧起來……”


    薛姨媽麵露難色,正要分辯,卻被女兒拉到了床前, 一麵與她並排坐了,一麵道:“媽媽別管他,且讓他跪著反省反省——您先跟我說說, 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兒。”


    薛姨媽無奈的歎了口氣:“還不就是因為開春那事兒……”


    卻原來自打那日在船上望見林黛玉,一時失足落水險些丟了性命,這薛大腦袋就對林妹妹朝思暮想,任憑薛姨媽和寶釵如何開導,也不肯熄了妄念。


    先前有薛寶釵鎮著還好,等薛寶釵搬到了大觀園裏,他仗著寡母寵愛,更是隔三差五就要鬧一場。


    薛姨媽被纏的沒法子,隻好答應幫著探問探問。


    這原是隨口敷衍,想著以薛蟠顧前不顧後的性子,拖上一陣子漸漸也就淡忘了。


    誰知薛蟠卻上了心,借著這次薛姨媽過生日,就逼著她當麵攤牌。


    薛姨媽心知這事兒必然不成,暗地裏都不好意思去碰釘子,又哪敢當麵張口?


    兩下裏說岔了,薛蟠就撒起了潑……


    其實薛寶釵早就猜到是為了這事兒,如今聽了母親的敘說,不過是印證了心中的猜想罷了。


    看看依舊梗著脖子跪在地上的哥哥,她心下不由得暗歎一聲冤孽。


    原本她也以為,薛蟠向來沒個長性,至多不過兩三個月就該拋在腦後了,不曾想事到如今還能為林妹妹大鬧一場。


    足見他這迴是動了真心的。


    隻是……


    略一沉吟,薛寶釵正色道:“哥哥既執意如此,那咱們明兒就當麵鑼對麵鼓的,探聽一下林妹妹的心思!”


    “這……”


    薛姨媽吃了一驚。


    薛蟠則是一下子跳了起來,激動道:“此話當真?!”


    薛寶釵俏臉一板:“明兒就要應驗的事兒,我難道還能誆騙哥哥不成?”


    薛蟠喜的團團轉,一甩袖子跺腳道:“那我這就迴屋好生拾掇拾掇,明兒指定不能比寶兄弟差,必叫林妹妹另眼相看!”


    見他咧著嘴底氣十足的樣子,薛寶釵無奈搖頭:“男兒在世空有一副皮囊又有何用,還是要讀書上進才是正理。”


    薛蟠聞言不高興道:“寶玉難道就知道上進了?你們一個個還不是為他牽腸掛肚的!單論上進有幾個能比得上焦大哥?可妹妹還不是……”


    “哥哥!”


    寶釵明眸善睞的美目驟然一冷,瞧的薛蟠打了個寒顫,忙賠笑道:“我去叫人進來拾掇拾掇!”


    說著,逃也似的去了。


    目送這混世魔王出了門,母女兩個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


    薛姨媽隨即苦惱道:“我的兒,你答應的倒是痛快,可明兒……唉,罷罷罷,我就豁出這張老臉算了。”


    “媽媽放心,有我在呢。”


    寶釵微微一笑,見母親額頭鬢角盡是細汗,順手拿出帕子邊為她擦拭,邊道:“瞧母親急的這一頭汗,我讓人送兩盆冰進來吧。”


    “不用了。”


    薛姨媽扯了扯衣襟,露出泛著晶瑩汗漬的白玉鎖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怯寒又怕熱的,這一著急渾身都浸透了,過會兒直接泡個澡換一身衣服吧。”


    寶釵離得近,一下子就瞧見了裏麵的異狀,不由愕然道:“媽媽怎麽又穿這個?上迴因為姨媽的事兒,不是已經戒了嗎?”


    “這……“


    薛姨媽低頭看看遮住了腳尖的偉岸,遲疑道:“其實……”


    說著,偏頭咬著寶釵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麽。


    寶釵聽的瞪圓了美目,掩嘴驚道:“難道姨媽就不怕被姨夫知道了?要知道就是因為這事兒傳到外麵,夫妻兩個才鬧翻了的!”


    “唉~”


    薛姨媽歎了口氣:“如今兩人十天半月都未必打個照麵,就算見了麵也沒話說——連話都不說,又怎麽可能知道她裏麵穿的什麽?”


    說著,她擺擺手道:“不說這些,明兒這事兒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說來也簡單。”


    薛寶釵重又正色道:“母親怕丟了麵子,我一個小孩子家卻是不怕的,到時候我裝成是說笑,探一探林妹妹的底就是。”


    “這、這能成嗎?”


    薛姨媽遲疑:“那林丫頭最是個口舌不饒人的,素來又惱你奪了寶玉……”


    “媽媽隻管放寬心。”


    薛寶釵成竹在胸:“屆時咱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保管能試出她的態度,又不至讓她鬧起來。”


    說到這裏,卻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不用試也知道結果,可這不是為了給哥哥一個交代麽?咱們也隻能勉力而為了。”


    說著,便一五一十的教母親該如何行事。


    …………


    另一邊兒。


    李紈聽說寶釵今晚不在蘅蕪院裏,出了藕香榭就找上了史湘雲,笑著問她:“薛大妹妹不在,你晚上無依無靠的,要不今兒跟嫂子迴去住?。”


    史湘雲嚇的連連搖頭:“不去了、不去了,上迴跟嫂子一起睡,你半夜抱的我喘不過氣來,連腿都往人身上盤,我早上醒了活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似的,腰酸腿疼的好幾天才緩過來。”


    李紈臉上一紅,啐道:“你不想去就算了,偏這麽胡說八道的——這些話你跟我說說就好,可不敢往外傳!”


    說著,也不等史湘雲迴話,便領著素雲慌不擇路的去了。


    史湘雲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和一旁的翠縷對視了半晌,也不知道是那句話得罪了嫂子。


    好在她也不是那較真兒的,想不通緣由也就沒再多想,領著翠縷徑自往蘅蕪院趕。


    走到半路上,恰就撞見探春從秋爽齋裏出來,周身收拾的緊趁利落,手上還提著柄三尺龍泉劍。


    湘雲忍不住笑問:“敢問女俠欲往何處?”


    “自是往不平處去!”


    賈探春英姿颯爽的捧著劍行了個抱拳禮,旋即噗嗤笑道:“方才打牌時多吃了些點心,怕胖了,索性四下裏遊逛遊逛。”


    湘雲先是點頭,繼而又納悶道:“那怎麽也不帶個丫鬟?”


    探春倉啷一聲將寶劍拔出尺許:“有此物傍身,何須什麽丫鬟——不和你多說了,我趁著天還沒黑,趕緊活動活動。”


    說著,探春重又將寶劍歸鞘,徑自朝著內子牆的方向行去。


    史湘雲不錯眼的目視探春遠去,忍不住向一旁的翠縷道:“三姐姐近來越發巾幗不讓須眉,倒叫我有些自慚形穢了。”


    翠縷卻認真道:“三姑娘最近果然是胖了些,怪道要去遊逛呢。”


    “她胖了?”


    史湘雲聞言一愣,迴憶了半天也不覺著探春哪裏胖了,不由狐疑道:“她到底哪裏胖了,你怕不是看錯了吧?”


    “怎麽會,是姑娘自己沒留意。”


    翠縷說著,附耳說了兩處地方。


    史湘雲臉上登時紅了,揉著耳朵笑罵道:“呸!得虧你是個姑娘家,若托生成男人,隻怕也是個登徒子!”


    主仆兩個說說笑笑,一路迴了蘅蕪院裏。


    再說那‘胖了兩處’的探春,沿著內子牆一路尋索,每到各處角門就倍加留心,遇到守門巡視的婦人還要旁敲側擊幾句。


    顯然遊逛消食是假,查探焦順究竟是何處進來的,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不過正經守門巡視的,都是些普通的婆子仆婦,她又不知道這事兒出在根上,問來問去也沒個要領。


    眼見已經巡視到了與寧府相連的地段,她正琢磨著要不要打道迴府,迎麵忽就與人撞了滿懷。


    兩人哎呦一聲,各自往後踉蹌了幾步,這才看清對麵是誰。


    “三姑娘?”


    “銀蝶?”


    探春納悶道:“這時候你不守著你們奶奶,跑我們這園子裏做什麽?”


    “別提了。”


    銀蝶故作無奈的歎道:“我一時不慎惱了奶奶,被她趕了出來,如今隻好先去投奔珠大奶奶,等明兒她消了氣再迴去。”


    探春便掩嘴直笑:“珍大嫂生了兒子之後,果然是氣粗了——要不你先去我哪兒對付一宿?”


    “不了、不了!”


    銀蝶連忙擺手婉拒:“明兒還要請珠大奶奶幫我說合呢,就一事不煩二主了。”


    探春一想也是,李紈最近和尤氏走得最近,由她出麵幫著轉圜,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於是也就沒有再多事。


    卻說銀蝶與她分別之後,匆匆尋到了稻香村裏。


    見了李紈仍是先前那一番話,但李紈如何不知道她與尤氏的關係?


    當下屏退了左右,笑問:“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特意跑來我這裏過夜,究竟是為的什麽?”


    銀蝶因和她一起扛過槍的交情,倒也並不扭捏,嬉笑道:“今兒焦大爺去了我們那兒,因時間緊,我們奶奶有些話沒說全,便約好了讓我晚上再跟大爺說清楚——我們那邊兒近來不方便,自然隻好求奶奶另行個方便了。”


    李紈聞言佯怒:“好啊,原來是跑我這裏撿便宜了!”


    說著,扯住銀蝶道:“要真就是幾句話,你也不用跟他當麵說,跟我說清楚就是了。”


    鬧了一陣子,李紈才喊來素雲,拉著兩人互論了姐妹,又命素雲晚上給銀蝶望風放哨,免得不慎被誰給撞破了。


    入夜後。


    這邊兒素雲引銀蝶去了老地方,那邊兒楊氏照例開門揖盜。


    一個曠日許久,一個深諳此道,直酣戰到三更方歇。


    等焦順施施然迴到家中,因是玉釧當值守夜,便又奮起餘勇上了林紅玉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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