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鹿野盯著照片發呆,表情少見的有些憂鬱。


    這種表情在她臉上罕見之際甚至比害羞紅了臉都要少見,至少明日川還從來沒有從這個家夥身上見到過這種落寞。


    仿佛是對什麽事情有些後悔一樣。


    “在想什麽?”他不懂就問,“這可不像是高傲的初鹿野會露出來的表情。”


    “沒什麽。”


    初鹿野不想也不會把內心的真實想法跟明日川分享的,本來便是她先在心裏隱隱低了頭,怎麽能給狗男人嘲笑的機會呢?


    “我可以帶走一張照片嗎?”


    “可以,就當你今天來我家拜訪的迴禮吧,需要簽個名嗎?”明日川十分隨意地說著自戀的話:“說不定以後我出了名,一張簽名照你能賣不少錢呢!就像喬布斯一樣。”


    “可是喬布斯已經死了。”


    “啊……那算了。”明日川撓頭問道:“你想要哪一張?”


    “就這一張吧。”初鹿野看向貼在牆上的照片,目光鎖定在那張明日川小時候在田野裏的留影。


    翠綠的稻田裏,周圍都是農忙的農夫,明日川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正上國小一年級的年紀,居然在幫著幹農活。


    側臉相當認真且堅毅,雖然臉龐仍然很稚嫩,但那神態根本不像一個幼童。


    其他同齡人不是在田壟上玩耍就是在家裏寫作業,隻有明日川跟著大人們一起勞作,而且還能幫的上忙。


    明日川取下那張照片遞給初鹿野,初鹿野捏著泛黃的照片的一角,看著照片上的幼童,跟眼前的狗男人比對。


    原本的三分相像慢慢在照片上潤開,她已經能篤定這就是明日川了。


    狗男人說的沒錯,雖然外貌變化的很大,但是心卻一直沒變。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自始至終都那般無二,隻是現在偶爾還會閃過點點藍光,頗為靈動。


    “謝謝,這禮物我會好好保存的。”


    “你家裏有沒有你小時候的照片?給我一張當迴禮唄?”


    “我小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


    初鹿野白了他一眼,隨著跟明日川相處越來越深,就好似是劇情到了關鍵點然後揭開線索一樣,她迴想起了一些原本被“忘記”的事情。


    “出事那天,在廟會上見過的人是你吧?”


    “你指的是什麽?”明日川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初鹿野口中出事是指的出了什麽事。


    初鹿野答道:“給我和山崎五百円硬幣的那個人。還教了山崎怎麽樣抓金魚。”


    被她這麽一提醒,明日川想起來了,他笑著迴答:“你以前都叫亞衣姐姐的。”


    “所以我那麽蠢笨的小時候你還是見過的。”初鹿野至今也想不通這個悖論:“你是怎麽在小時候見過我,後來又沒認出我的?還是說你認出了我所以在海邊沒開槍打死我。”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糾結也沒有用,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明日川攤了攤手:“不過你小時候確實挺……嘖,不能說是蠢笨,應該說是呆萌,見了害怕的人會把頭藏在沙堆後麵撅著腚,典型的顧頭不顧腚。”


    說到這,他便有些感慨和悵然:“那時候多好,小姑娘呆萌呆萌的還惹人喜歡,哪像你現在。你跟亞衣學姐完全就是反過來,小時候學姐調皮搗蛋,出了那件事後因為十分自責變得端莊自閉了起來。你倒好,小時候那麽怕事,長大了卻一副誰敢惹我我把他手砍了的架勢。”


    “你是在說我不如山崎端莊優雅?”初鹿野一挑眉:“那你更喜歡我還是更喜歡山崎?”


    “亞衣學姐。”明日川斬釘截鐵。


    初鹿野聽了卻是嘴角一笑,有些明豔。


    “你以前,是會反駁我說‘我根本不喜歡你的’,明日川,你還是變了。”


    明日川一努嘴,“現在叫名字了?我記得你吃飯的時候跟我爺爺奶奶聊天,一直都稱唿我神穀的。”


    初鹿野一扭頭往門外走:“自己悟吧。”


    …………


    明日川一直到爺爺奶奶兩個人迴來也沒悟出來這個問題,他總覺得就是初鹿野下意識叫了自己的姓,然後沒想到被自己給記仇了,於是就隨口當了個謎語人唬他。


    但這想法被初鹿野聽到之後,她滿臉春風告別爺爺奶奶便又甩起了臉色,明日川就又覺得可能確實有什麽深意被自己給誤會了。


    畢竟,初鹿野可不是那種擅長反客為主的女生。


    那種無理取鬧的女生,本來就是她的錯,說著說著就變成了男生的錯,最後生了兩三天的氣連自己都忘了是因為什麽生氣,心裏開始翻舊賬數落男生的不是。


    以明日川對初鹿野的了解,她絕非這樣的女孩。


    心思一直放在初鹿野的那個好似小貓一樣撓人癢癢的問題上,明日川沒有注意到他們出了村口,在村口外麵的土坡上有一夥極道混混盯著他們。


    從上午在斑鳩町下了車以後,這夥人就跟上明日川他們倆了。


    讓光頭沒想到的是,斑鳩會老大一直交代的那個小子,昨個一整天都躲在大山裏轉悠,今天居然直直地送上了門,跑到了他們斑鳩會的地盤上。


    極道組織除了用大哥的姓命名之外,像這種以地方名字命名的組織其實有,但很少。


    畢竟能夠統一一片地區還是有困難的,好在斑鳩町這幫極道組織隸屬於奈良上頭,忠心耿耿給伊勢市那邊的山崎家族辦事,所以得到了不少扶持。


    “大哥,他們在那戶人家吃了午飯,看樣子應該是迴來探親的吧?”


    一個染著黃毛的小弟打量著那棟帶著院落的二層別墅,“那咱們為什麽不去綁了那倆老的逼那小子自己一個人來找咱們?”


    這句話一說出來,小弟身邊的同伴們都是變了變臉色,然後齊刷刷看向光頭。


    光頭男人一直在用望遠鏡看明日川的動向,他用一隻手捏著望遠鏡,另一隻手伸到小弟麵前,那隻手上的兩根斷指觸目驚心。


    他頭也不迴說道:“和也,你進門的時間短,有些事你問我不說你,可要是他們問,一頓打是少不了的。”


    “但是挨頓打,總比少根指頭要好。”光頭男見明日川和初鹿野在村口不遠處的公交站牌停下等車,便收迴了望遠鏡,轉過頭來認真看著這個剛加入他手下不多久的小弟,語重心長說道:“要是我剛入道那會有個人也願意跟我多說兩句,打我一頓,我這兩根指頭興許能保住。”


    人都不是笨人,黃毛以前問光頭斷指的事,光頭從來都是一笑而過不說,今天見他這麽嚴肅說起這件事,黃毛便知道自己可能是說錯話了。


    “大哥,我剛來不懂規矩,您有什麽要教的,您就直說,我聽著。”


    “和也啊,這就是為什麽我願意帶你的原因。你年輕,但是比年輕人懂事。規矩這兩個字,現在的小年輕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光頭歎氣:“我有老婆,去年剛結的婚。宗太沒父母但有個爺爺要養。鬆下他有個妹妹上高中需要錢。和也你每個月還會給離婚拋棄你的母親寄生活費。斑鳩町一共就這麽大,老大他能讓這個地盤上的人都服他,能讓我們一幫小弟都給他賣命,靠的是什麽?就是規矩!”


    “禍不及家人就是規矩之一,誰在斑鳩町的地盤上壞了規矩,誰就完了你懂嗎和也?你去綁了那個小子的親人,明天就會有咱們的仇人綁你父母,後天就會人人自危亂了套!不要以為進了極道這條斷頭路就無法無天了,其實法律管不著的地方,規矩更多,更要命。”


    光頭看著自己的斷指,聲音不大但是很冷,很刺骨:“我斷了兩根指頭,也相當於是在我不懂事的時候撿了兩條命。以後壞規矩的事連想都不要想,說過這次之後,下次你說胡話就跟他們一樣,這頓打少不了的。”


    黃毛滿頭汗,連連點頭,“是老大,我年紀小考慮不周,腦子一熱就說錯話了,您多擔待。”


    “可是……東京那邊不是說,準備抓那小子的姘頭嗎?”黃毛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索性趁著現在帶他的大哥把話說明白了,一次性問個清楚,“他們那邊就沒有規矩嗎?”


    光頭聞言沒忍住嗤笑出了聲,周圍的同伴也都發出了不屑地笑聲隨聲附和。


    “東京?大城市裏的人他媽的懂個屁規矩!那幫人根本不算是道上混的,給有錢人當狗罷了。”


    光頭搖頭說道:“雖然都是給有錢人賣命的,但他們是瘋狗,咱們好歹跟著老大還能有點尊嚴,你要是想跟狗搶食吃,我大可以給你買張去東京的車票。”


    眼角餘光瞥到明日川和初鹿野上了車,光頭拍了拍黃毛的肩膀:“和也,我也不知道這些道理是我跟你說出來深刻還是你自己斷兩根指頭深刻,總之以後的路我可以領著,但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還是得看你自己……我是個粗人,卸過人家胳膊也砍死過人,道理不是從書上讀來的,是疼過來的。你要是願意聽,事情辦完了咱們去居酒屋好好聊,但是現在,得先把那小子的頭給砍了送到伊勢去。”


    麵包車就停在土坡後麵,一行人上了車打起火來,遠遠地跟著公交車去了。


    公交車在斑鳩町跟三鄉町交界處停了,明日川說這裏有一家菜市場是他小時候經常來買菜的地方,而且菜市場的盡頭還有一座橋,潺潺的流水從橋下穿過,橋頭還有商鋪林立的商店,風景美得跟畫一樣。


    明日川跟初鹿野描述,那場景就跟中國的江南水鄉似的,初鹿野便嘲笑他連飛機都沒坐過,說得好像真的去過中國一樣。


    而明日川隻是笑笑不說話,他是真的見過的——江南水鄉的溫柔和丁香姑娘的溫柔。


    但這事不能說,沒人會懂他的。


    從菜市場買了很多新鮮的番茄和白菜,明日川拎著裝滿蔬菜的塑料袋跟初鹿野走上了這個童年記憶中的石橋。


    三個橋樁支撐著二十多米長的一段石橋,說不上哪裏漂亮,反正初鹿野覺得跟明日川描述的差很遠。


    但明日川很開心,因為看見這段橋,就想起了他和春奈兩個人在橋上跑來跑去的日子。


    一段風景在迴憶中的美麗,永遠不是單純的表現在風景本身,而是交錯著時空,落在那些曾經跟你一起看風景的人身上,還有那些歡聲笑語裏。


    有一次春奈還不小心從橋頭掉了下去,是明日川沒有一絲猶豫,在同齡小孩嚇懵了的時候奮不顧身跳入河裏救了春奈。


    有那件事以後,夜櫻家便把這個懂事的小男孩當成了自家孩子,甚至開始支持自家閨女那個暗自謀劃的新娘計劃,以至於後來搬去東京後春奈在明日川家裏過夜,夜櫻夫婦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早就把明日川這個竹馬當成了金龜婿,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自己養的女婿自己放心。


    “重新迴這個地方看看,真的有這麽開心嗎?”初鹿野和明日川一起倚在橋邊石牆上,看著橋下的流水問道。


    明日川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初鹿野是能看出來跟他以往的職業假笑有區別的,那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當然開心,這裏有我的童年,你難道就沒有小時候經常玩的地方,想迴去看看的?”


    初鹿野仔細想了想,想點頭但最終還是搖頭。


    “那種地方不隻屬於我,每次迴想起來還有一個令人討厭的小女孩的影子,所以我的迴答是沒有。”


    “真固執啊。”明日川也不強求了,隻是無奈笑了笑。


    “那家零食店裏有今天中午在你奶奶家吃的那種果凍嗎?”


    初鹿野歪頭看著橋對岸的一家零食店問道。


    今天的果凍她非常喜歡,但是品牌還是第一次見,應該是奈良這邊的特產,她想著趁迴民宿之前多買一些,平日裏饞了可以嚐幾個。


    明日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而後點頭:“應該是有的,那家店我沒記錯的話,得開了二十個年頭了,我出生之前就在那,以前還經常去光顧呢。我奶奶買的零食在斑鳩町不算什麽稀有牌子,按理說在這地界上是個零食店都會有的。”


    初鹿野點頭,她走了兩步發現明日川沒有跟上的意思,迴頭疑惑,“你不一起來?”


    “我多看看風景,順便拍個照。”


    明日川掏出手機望著秋水碧波說道。


    他打算給春奈拍兩張照片。


    夕陽西下,估計會很美。


    想來那小妮子也該放學了,跟學姐千裏共嬋娟有過一次浪漫,如今又跟春奈天各一方,誰也不能偏心不是?


    如果東京此刻也有晚霞橘紅,那跟春奈也能共享這美麗的黃昏了。


    而且還是在昔日他們踏過無數次的石橋上,想想就浪漫。


    初鹿野聽到了他的心聲,有些不悅的皺眉,但很罕見的沒說什麽,自顧自去了橋頭的零食店。


    零食店就是那種日式複古的零食店,貨物堆得很雜,零食也都不是大牌子,但沒有食品安全的顧慮,都是小時候的味道。


    比如口哨糖和用玉米麵做的膨化食品。


    初鹿野轉了好一會,才在角落裏看到那些果凍,她便把店家所有的存貨全都買下來了,一共兩個箱子,箱子很大但是不沉。


    迴頭看著狗男人腳邊裝著蔬菜的兩個滿滿的塑料袋,初鹿野思量片刻,決定待會叫輛出租車,坐車迴信貴山下。


    狗男人想來應該是拿不過來這麽多東西的,除非他有三頭六臂。


    望著那個洋溢著笑臉拍照片的身影,初鹿野突然想了最近在看的中國文學作品。


    中國現當代詩人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一瞬間,初鹿野好像明白了這首表麵寫景寫人,實則寫情寫哲學的詩了。


    但這個瞬間僅僅也隻是存在了瞬間,下一秒,伴隨著一聲槍響,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了。


    耳邊店長的詢問,路邊行人的驚叫,天上飛鳥的振翅,潺潺溪水的流淌。


    聲音全部都消失了,時間仿佛變得很慢很慢,慢到讓初鹿野得以看清楚那枚子彈是怎麽從明日川背後射進去,然後帶起碗大的傷口混著鮮血從腹腔穿出來的!


    世界變成了黑白色,隻有血是紅的,刺激著她的神經和眼球。


    明日川臉上的微笑在同一瞬間僵住了,他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傷口並且貓著腰轉身,想第一時間找到開槍的人,但迎麵而來的卻是一輛失控的貨車!


    橋上的石牆碎裂,連人帶車和碎石一起衝出了半空!


    那些明豔的西紅柿,是初鹿野此刻黑白的視線裏唯二帶著顏色的色彩。


    因為破碎的西紅柿像極了鮮血,都是紅的,那碎裂的果肉就如同此刻的明日川一樣慘烈!


    “噗通!”


    巨大的落水聲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緩慢的時間重新加速,她眼前的世界亂了起來。


    直到此刻,初鹿野的身體才猛然打了個寒顫,渾身血液仿佛出現了片刻的倒流,讓她寒冷無比。


    那聲仍然在迴蕩的槍聲,成了初鹿野這輩子再也無法抹去的第三聲槍響,也成了她日後的夢魘。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開槍和貨車撞人幾乎是同步,殺人的同時破壞現場,手法很專業。


    “明日川!!”


    初鹿野發出了她這輩子最聲嘶力竭的一聲呐喊,灑了懷裏滿箱子的果凍,逆著人群衝向了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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