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七月

    登上飛往美國洛杉磯的班機,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何予妍噓了一口氣,終於成行了。 這次能到美國,主要是小阿姨何錦的功勞。小阿姨比予妍大十一歲,在她小學時,從一流大學外文係畢業後,馬上申請到美國名校攻讀財經。 五年後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在一家美資公司上班。 算算已經十年沒見過她了。 自從到美國留學,她就沒再迴國過。 目前她還是單身,時間都花在工作上,現在已經是企畫部門副總經理。

    小阿姨其實和予妍並沒有血緣關係。 她的母親林素帶著十二歲的她,在予妍爺爺五十八歲的時候,嫁進何家。 當時予妍才滿周歲。 聽媽媽說,奶奶突然腦溢血去世,走的時候才五十三歲。 爺爺無法接受妻子突然辭世,也病倒了。 素姨婆是請來照顧爺爺的看護,二年時間相處下來,爺爺身體好了許多,也變得很依賴素姨婆。素姨婆從沒談過錦姨的父親,隻知道錦姨是她一手帶大。 父親一直知道素姨婆真心待爺爺好,也希望爺爺有人照顧陪伴,刺探兩人的意思,撮合他們結婚。 父親承諾素姨婆,會負責錦姨的教育費用,讓她得到最好的栽培。 她們結婚十年,爺爺去世時六十八歲。 之後素姨婆一直守著爺爺的老房子,沒有再改嫁。

    何錦一直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非常懂事。 母親結婚後,她改姓何,但她始終覺得自己在何家是個外人。 在家的時候,她努力地幫忙做家事,照顧予妍,不讓自己有絲亳讓人費心的地方。 所以予妍和她感情特別好。 在學校,她功課好,也從不教人操心。 母親也常常拿何錦來督促予妍,向她看齊。 這卻也給予妍很大的壓力,因為何錦實在太優秀,她永遠也追不上她。

    父親何浩良是一家大型百貨公司總經理。 這家百貨公司隸屬於藍海集團。 其實藍海集團是以土地投資起家,百貨隻是集團的一小部份。 藍海集團的老闆藍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知道何錦在美國從事地產投資企畫,積極爭取,希望她能加入藍海集團。 近幾年中國很多土地開發,市場潛力很大。 經過不斷遊說,何錦終於拗不過人情壓力,也覺得迴國對她來說可能更有發展,便決定將手邊的大案子完成後辭職迴國。 予妍一得知這個消息,心想如果不趁這次到美國一遊,以後不可能再有機會。 她趕緊連係錦姨為她向母親說情,說美國之行對予妍的英文會有很大的幫助,母親終於同意讓她成行。

    這是予妍大學的最後一個暑假,再一年就畢業了。 母親一定馬上催她找工作,嫁人,所以這是她僅有的一次機會可以到國外闖闖。 母親是個好麵子的人,不喜歡落人後,對予妍的期望很高,要求也高,給予妍很大的壓力。 但壓力愈大她愈做不好,也愈排斥。 在予妍心中,母親對她很不滿意,她什麽都比不上別人,在母親朋友麵前讓她很失麵子。 這次完全是看在何錦的麵子,才勉強同意讓她出國鍛錬鍛錬。

    飛機在下午二點抵達,出關時已三點。 何錦剛好趕到,一身西服褲裝,頭上紮了個髻,戴了一付銀色細邊眼鏡,看起來就知道剛從辦公室趕來的。 看到予妍才剛出來,鬆了一口氣,沒讓她等。

    “嗨,予妍,十年沒見,長大了,變漂亮了。 交男朋友了嗎?” 錦姨熱情地給她一個大擁抱,笑說,“加州習慣,big hug,哈哈……”

    何錦沒直接帶她迴家,開了車到華人區買了些食物,冷凍水餃之類的,怕予妍吃不慣美國食物,至少可以吃吃方便麵,水餃。 然後在那兒吃了晚餐才迴家。

    何錦在santa monica 租了一間二房一廳的公寓,很靠近海邊,天氣不熱,濕度適中。 予妍到的第二天才知道何錦並沒有為她特地請假,隻說因為要迴國了,工作特別忙,急著完成手邊的工作,沒時間陪她。 又說反正她學的是英文係,來了美國就是要鍛錬英文,也訓練獨立。 然後丟給予妍一本公車時刻表,幾張地圖,加上一本aaa旅遊指南,叫她自已出去闖。

    予妍不得不佩服自已,竟然獨自在這個城市闖了一個多星期。 去了著名的santa monica海邊,步道表演區,u,usc,購物區,洛杉機市區,好萊塢,比佛利明星區,小東京,中國城……

    其實予妍最感興趣的還是去看海邊的一些漂亮的房子。 這樣獨門獨戶有庭院的房子給人一種美滿,幸福的感覺,和動人的故事。 她每天都花些時間在小巷道裏欣賞不同的房子,遇到特別喜歡的,就會在她的隨想筆記本畫下它們的印記,並記下感動她的隨想。 她的“隨想筆記”是她打從中學就養成的習慣。 至今已不知累積了多少本。 她叫它們 “flying turtle diary”。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因為她覺得自己一直在一場龜兔兢賽中,她是烏龜,永遠趕不上母親的期望。 而這本日記,讓她可以戴上一對翅膀,自由翱翔。

    今天是她遊蕩的第八天。 很多景點都去過了 (其實太遠的地方她不敢自己去,隻是在這個小城市走走)。 她開始花很多時間待在海邊,在她的隨想日記畫下美景,寫下在這裏的點點滴滴。

    今天予妍有一個大發現。 不同於以往的路線,她繞進一條新的小巷,發現了巷底的一幢紅樓。 叫它紅樓,主要是因為房子的外圍鑲著許多紅色琉璃碎片,在陽光照射下,光影閃動,像星河。 這橦房子占地不小。 紅樓房子本身不大,是一幢兩層樓的建築物,被包圍在前後花園中間。 大門是古色古香,雕花的雙鐵門。 引起她注意的是,這房子給她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似乎在記憶深處,有人描述過它。 花園裏飄來陣陣花香,她盯著紅樓,癡癡傻傻地在記憶中尋找著熟悉的原因。

    清晨的海風吹來,四周舞起漫天的白色花瓣,猶如一陣白色的花雨。 予妍抬起頭,用手接著飄落的花瓣,發現她原來站在一棵白楊樹下,現在正是盛開季節。 徜徉在花雨裏,她愛上了此時,此景,如詩如畫般浪漫的情境。

    發了一會呆,予妍想起要捕捉紅樓的美麗,她開始快速地在筆記本上畫下所有的感動。

    離開紅樓已是一個小時後了,予妍來到她常佇足的海邊,找到一個有些陰影麵對海景的地方,開始為紅樓編織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手快速地在隨想日記遊走,不知不覺已近黃昏。

    “該迴去了。” 予妍甩甩累了的右手,收起筆記本及午餐,還來不及拉上拉煉,手機響了。

    “喂?” 予妍有些手忙腳亂,抓起背包,快步離開沙灘。

    “予妍?你在那裏?本來跟你約好今天一起吃晚餐,但我今天臨時要趕完一件企畫案,會很晚迴去。你自己吃晚餐吧。 對不起。 還有,別太晚迴去,要注意安全,拜拜。” 錦姨霹靂啪啦說了一堆,然後就掛了電話。

    “哎,錦——” 還來不及迴話,電話已經掛了。

    予妍來了一個多星期了,除了接機那天她們一齊吃了頓飯,之後何錦就天天忙得不見人影。 每天早出晚歸,晚上看到予妍,隻簡單問問她一整天做了什麽,去了什麽地方,有時建議一些景點,就睡了。 今天好不容易答應予妍要早點迴家,帶她出去吃吃飯逛逛,結果還是爽約了。 她的房子佈置地簡單舒服,沒太多的裝飾,看起來像是樣品屋,沒人住的樣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她的生活似乎隻有工作,別無其他。 予妍完全無法理解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意義?完全被人生駕馭,而不是駕馭人生。 不幸的是,這就是母親要她過得的日子。 對予妍來說,成就隻不過是迎合大眾期望的行為,並非自己內心真正的選擇。 她,不要這樣的生活!!

    走到公車站,還得等二十分鍾 (在加州,大部人都開車,很少人搭公車,所以公車班次不多,有固時時間)。 予妍摸索著背包裏的筆記本,卻遍尋不著。

    “咦,怎麽不見了?” 予妍有點急,“不行,得迴去找。” 這筆記本對她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予妍沿著原路一路找迴去,心想,才一會兒工夫,應該還在。何況有誰會想要這種沒價值的東西?裏頭寫的又都是中文,不會有人有興趣的,她安慰自己。

    一直走迴海邊,都不見筆記本的蹤跡,卻發現她剛剛坐的地方坐了另一個身穿運動衫的人,正在翻閱什麽。 予妍小心地走過去,發現那人手中正拿著她的筆記本。

    “呃,excuse me。……that notebook is mine。” 予妍指指他手上的東西。 (譯: 對不起,那個筆記本是我的。)

    那人慢慢抬起頭,看著她,動了動手上的本子說,“this?” (譯: 這本?)

    那是一張線條分明的剛毅麵孔,有些像東方人,但眼睛卻大而深邃,濃濃的眉毛,寶藍色的眼珠。 他的頭發微濕,幾撮卷發落在額頭上,衣服也濕了一大片,顯然剛剛在跑步,跑了很久了。

    予妍趕緊重覆剛剛的話,“it”s mine,can i have it back?“ (譯: 對,可以還給我嗎?)

    他合上本子,站了起來。 予妍發現他很高,絕對超過一米八,一下子她的氣勢弱了許多。

    “how do i know it”s yours?prove it!“ 他嘴角揚起微微的淺笑,瞇著眼問道。 (譯: 我怎麽知道是你的?)

    “啊?呃……” 她想著本子裏寫的都是中文,該從何說起。

    “tell me what you have here?” 他看著她,依然維持著淺笑。 (譯: 告訴我,裏麵有什麽?)

    “呃,my name is on the inside page of the cover,and 。…… there are a lot of drawings and chinese。……” 她努力地把能想到的英文辭匯拚湊出來,本子一定得要迴來。 (譯: 我的名字寫在封麵內頁,還有裏麵有很多圖及中文……)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 他看著封麵內頁問道。 (譯: 你的名字?你叫什麽名字?)

    予妍心想,上麵都中文,他也看不懂,唬唬他吧,不過也是事實。

    “何﹣﹣﹣予﹣﹣﹣妍。” 予妍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想他應該無法確認。

    “何予妍,” 他重覆著這個名字,頓了五秒鍾,然後說,“很美的名字,很美的文字,很美的畫,你畫的嗎?”

    這迴,換予妍嚇呆了。 他說中文?予妍兩眼瞪得老大,嘴巴張成o型,說不出話來。 然後又突然想起,那他不就看懂了內容?天啊! 她可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分享過這本“日記”。 她的臉漲得通紅,覺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般。

    “你,你看得懂中文?你,你,你看了我的日記?” 她氣得連講中文都結巴起來,“你怎麽可以隨便看別人的東西,這是私人物品!” 予妍無法抑製被窺探的怒氣,“還給我 。……”,她伸手去搶。

    予妍並沒有得逞。 他將本子舉得高高的,予妍完全搆不著。

    “等等,再迴答一個問題,證明是你的,就還你。”

    “什麽問題?” 予妍無可奈何,強壓下怒氣問。

    “最後一頁,你畫了什麽?” 他問。

    “最後一頁?” 予妍不解,答道,“畫了一棟紅樓。”

    “你在那裏見過這房子?”

    予妍耐著性子,解釋道,“就在這附近,我今天早上發現的,覺得它很特別,就把它畫下來了。”

    “特別?你覺得那裏特別?”

    予妍歪著頭,想著為什麽要跟他說這麽多,可是若不迴答他,可能要不迴日記。 算了,反正以後不會再遇見,尷尬一下就過去了。

    “感覺好像,以前見過這房子,很熟悉。”

    “熟悉?你以前見過它?”

    “不是,我是第一次來這裏,以前絕對不可能見過。 隻是記憶裏好像有人跟我描述過這樣一幢房子,還有庭院,很奇怪的感覺。”

    “說不定,你認識屋主?” 他開始感興趣地說。 有點調侃的意味。 他想,也許又是一個故意接近他的手段,非常高明……

    “不可能,我這輩子第一次來美國,除了我小阿姨之外也不認識任何人。 我覺得這屋主應該是個老人,少說也六十幾歲了,我怎麽可能認識呢?”

    那個男人笑容更深了,“你怎麽知道屋主是個老人呢?”

    “那房子很安靜,沒有小孩,沒有玩具,不像住著一般家庭。 而且那房子透著一股孤寂,思念的味道很濃,我覺得裏麵住著一個老人,老婆已經去世,小孩也不在身邊,他一個人守著滿屋子的記憶和思念……” 她開始編故事,胡說八道起來。

    “嗬嗬嗬,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好吧,還給你。” 他放低本子,遞給予妍。隨即又說,“對了,你怎麽酬謝我幫你找迴失物?”

    予妍“啊”了一下,抿著嘴笑笑, “好啊,下次再遇見你,就請你吃飯囉。 今天我趕著迴家了。” 低頭收好筆記本,偷笑著,不可能再遇見了。 嗬嗬!

    他無所謂地揮揮手說,“一言為定。” 然後繼續他的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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