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


    迴過神來的康王發現,這戲很可能是西山時會洛王的人在唱。


    康王怕聽錯了。


    他讓小太監去打聽打聽,而後眾人依舊沉浸在軟糯細膩的的腔調之中。


    小太監很快迴來了。


    他把一切都打聽清楚了,他告訴陸白,唱曲兒的還真是西山詩會,而且他還了解到,這是陸白手下的戲子們唱的新戲,“聽說是那位陸大人寫的本子。”


    王長康本來在閉目欣賞的雙眼霎時間睜開了。


    諸位在場的也慌亂了一陣。


    他們可知道陸白和王長康的賭約,也知道王長康曾被陸白當麵扇嘴巴,更知道的是梨園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並沒有為王長康出頭。


    現在王長康想要出這口氣的話,唯有賭約贏了,然而現在這曲子——


    眾人再維護王長康,也不得不承認,陸白的這出戲很好。


    既如此,他們就隻能在別的方麵做文章了。


    “陸白一個鄉野小子,寫得出這麽文雅的戲曲?況且他在西北邊荒之地,而這曲子吳儂軟語,充滿江南的風情,我看分明是顧四小姐寫的,然後假托他之名來贏王仙長。”有人篤定道。


    這一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讚同,他們不約而同的點頭。


    “兄台言之有理,這肯定是顧清歡寫的。一本戲文,從動筆到落成,若精雕細琢的話,沒有一年是成不了的,他這麽快就能拿出來,而且都排練好了,一看就是提前有準備。”另一人說。


    又有一位公子拍手輕笑道:“若如此,那王仙長豈不是贏定了?”


    當時的賭約是可以修行的本子。


    顧四小姐手無縛雞之力,壓根不懂修行,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一個不會修行的人寫出來的本子,自然也不會修行,所以王長康贏定了。


    眾人一起點頭,“對,對,所言甚是。”


    戲本子可以作假,但可以修行的戲本子卻是不能代勞和作假的。


    他們紛紛稱讚,言說以王長康的才華,贏下陸白易如反掌。


    王長康睜開眼,輕描淡寫的看他們一眼後,又閉上了。


    他並沒有因為眾人的恭維而得意忘形,作為一個在戲曲上頗有造詣的人,他對風送到耳畔的戲曲風格是十分欣賞,十分欽佩,乃至於有一種深深的不如之感。


    雖然聽不懂唱詞,但他不得不承認,暫且定位陸白寫的這個戲本子,開了某個先河,開創了一個流派,日後梨園這一行當必定會留下陸白的名字一筆。


    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縱然王長康,在聽到這個曲子之前,心裏也沒有生起過去染指這個成就的心思。


    然而,不管這個戲曲誰寫的,不管這個戲本子能不能修行,他已然立了一個標杆在那裏。


    王長康必須翻過這座山,才能達到自己的巔峰。


    他現在前所未有的認真,比準備向陸白一雪前恥時寫本子還要認真。


    以前事關恩怨。


    現在卻事關他的愛好,他的誌向,他為止奮鬥一輩子的東西。


    所以,在東山詩會的眾人對王長康自信滿滿,誌在必得時,王長康已經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挑戰者的位子,再不敢有任何的驕傲和驕狂。


    他甚至覺得,他與這曲子爭高低,關係到他修行,是他求仙問道上至關重要的一戰。


    若成,前途坦蕩。


    若敗,他的目標就將是超越這座山峰,而不是步向修行的巔峰。


    求仙問道即問心,心之所在,道之所在。


    見王長康一直閉眼不說話,眾人嚷了一番後也住了嘴,然後詩會安靜下來,眾人也沒了興致品詩,因為風送過來的戲詞唱道:“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


    一時間,詩會更靜了。


    這軟糯細膩的唱腔在斜風細雨,桃花零落之中飄飛在空中,隨著風向遠處去了。


    一直到飄滿整個京城。


    一時間,莊嚴無比的京城,竟也因此多了幾分柔情。


    秦淮河上,紅樓詩會。


    才子佳人們雖然被陸白的《桃花庵歌》驚豔到了,但不妨礙他們作詩。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果把陸白當成妖孽的話——陸白本來就是妖孽,既如此,和他們不是一類人,自然也沒有當一類人比較的道理。


    況且,他們詩題為煙柳。


    因此他們依舊在談詩,或許因為《桃花庵歌》一出,今年詩魁毫無懸念的,他們索性放開了,在談詩的時候是少了一些好勝欲,多了一些恭維——既然妖孽出世了,他們這些妖孽當然要學會抱團取暖。


    他們在閑談的時候,還等著別處有好詩出來,能夠壓一壓陸白的威風。


    陸白現在儼然成了京城風頭最勁的人,若今兒的詩會還得了詩魁,那不消說,今日過後必將風頭無兩,恐怕以後京城裏就沒有什麽四大公子,八大才子了。


    不巧,呂公子,莫問泉,顧名還有陳希正是四大公子。


    然而,他們等來的不是有好詩的消息,而是一出戲——


    “東山詩會傳下來的,說現在東西山詩會安靜得很,就連梨園的王長康都在安靜的聽戲呢。”上傳傳消息的仆人說。


    京城詩會中,最後矚目者莫過於東西山詩會了。


    這兩位詩會的主人,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這朝的主人,因此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注意著。


    現在東西詩會上因為一出戲而陷入了沉寂,消息自然長了腿兒似的穿了出來。


    不止傳到了紅樓,還傳到了秦家河房。


    杜小小姑娘一點兒也不奇怪,“酒廬的戲班子就在左近的宅子裏,她們排練的聲音偶爾會被風送過來——”


    杜小小頓了一下,臉上露出好奇,期待與驚豔的神色,“怎麽說呢,很好聽,很獨特,很優美,很感人。”


    杜小小一連用了四個很,把眾人給唬住了,“這是何意?”


    “好聽是腔調,這出戲的腔調很新穎,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別具一格,但有自成一派——”杜小小覺得這個說不清,若有機會的話還是親自聽聽的比較好。


    這出戲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此了。


    至於優美,則指的是戲詞的遣詞造句,堪稱大家之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杜小小輕吟了一句,說戲文裏像這樣的句子有很多處。


    至於感人。


    杜小小雖然沒聽全過,卻也知道這是一個用情至深的故事。


    莫問泉等人聽杜小小這麽一說,心裏起了好奇,“哦,這我們倒是要聽一聽了。”


    隻可惜,他們一時半會兒還聽不到。


    至於聽到的——


    洛王的生母眼眶泛紅,不住的對顧清歡說,“這出戲寫的太好,太好了。”


    尤其在聽到“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之語時,她忍不住落淚,不止她,旁邊的女眷們也莫不感懷傷情。


    她們看得出來,聽得出來,這戲本是用了深情的。


    事實也是如此,縱然是湯顯祖在寫到“賞春香”之句時都忍不住在柴房掩袖痛苦,足見是把全部敢情注入這戲文之中了。


    至於杜麗娘因情而夢,因夢兒死,因情而生,這聽起來荒唐,許多衛道士甚至會嗤之以鼻。但在這些出嫁前曾深居閨閣的人而言,卻是想都不敢想,卻想起來很美的事。


    誰又不想轟轟烈烈的愛一場呢。


    少女懷春總是詩。


    她們也曾少女過。


    至於外麵詩會上的人,他們自詡風流,正是想要靠詩博名聲,贏得美人青睞,從而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年紀,所以他們代入感十足,輕易的就把自己代入了《牡丹亭》的男主人公柳夢梅。


    試想,同美人相識於夢中,冒天下之大不韙,幽媾於牡丹亭畔、芍藥欄邊。美人因相思自己而成疾鬱鬱而終,兩人再次相見時竟已人鬼殊途,沒曾想他們的愛情感動了閻羅判官,使得美人還魂複生。


    這得是多麽浪漫的事情啊。


    這得多大的魅力才讓美人生死契闊啊。


    若少女情懷總是詩的話,少男的思緒總少不了意淫,而這戲就是把他們的意淫化為了現實,因此聽起來如癡如醉。


    即便對故事不大感冒的,也在如癡如醉——他們在欣賞這唱詞,這唱腔,以至於曲終人散後,人們還在迴味不已,時不時地跟著輕哼幾句,然後砸吧下嘴,覺得不得其三味。


    這出戲,還是多看才成。


    一遍是不夠的,兩遍也不夠,至少得等到完整的唱下來才行。


    因此,在一出戲罷,時間不早,眾人散去時,不少人問陸白,這出戲什麽時候再唱,一定要告知他們一聲,他們一聽去聽。


    “再過兩三天就唱。”陸白說。


    地點就選在酒廬後麵的秦淮河上。


    不止如此,這出戲還要不斷的唱,一直唱到整個南朝都在傳誦為止。


    這樣不止在揚名,完成和在王長康的賭約,也是為了擴大浩氣門的名聲,同時選出這些戲子中足以修行的人,從而收為弟子。


    眾人一聽幾天後就能再次看到,心滿意足的離開了,順便把這個消息帶到了全京城。


    洛王也高興道:“到時候我一定去給舅舅捧場。”


    陸白讓他多帶幾個人去,順便好好幫他宣傳宣傳,“我這次可是給你西山詩會長臉了。”


    洛王忙道一定。


    陸白這次還真給他長臉了。


    一首《桃花庵歌》奪詩魁,一曲足以修行的《十麵埋伏》在詩會上初麵世,還有一出《牡丹亭》——蓋過了《十麵埋伏》,震驚了眾人。


    洛王毫不懷疑,從明天開始,京城處處將是西山詩會的議論聲。


    別說東山詩會了,就是整個京城的詩會,都要蓋過去,他估計父皇都要問他幾句,這臉麵長的,太長了。


    洛王感激萬分的送陸白上了馬車,又恭送他們離開。


    天將黑,雨依舊在下。


    街道上起霧了。


    往日繁華的京城,此時變的十分安靜,攤子收了,兩旁的店鋪客人寥寥無幾。滿世界隻有密密匝匝的落雨聲,還有馬車走在路上的聲音。


    馬車的車簾旁邊掛了一馬燈。


    燈光照不亮前路,隻為提醒行路人有馬車經過,卻照的亮車裏。


    顧清歡斜靠在車壁上,借著燈光看陸白,“今兒你可把風頭出盡了。”


    陸白的手探入她懷,摸著緊致的小腹,用手指頭來來迴迴的劃去,“我現在就是風頭。”


    “得了吧。”顧清歡把他手拍走,“還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抄的。”


    “有時候,抄也是個本事。”陸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過這些確實是抄的,曲子抄的不知名的前輩,詩抄的一名叫唐伯虎的前輩——”


    陸白迴頭看著顧清歡,“這位前輩可了不得,詩書畫三絕,尤其畫和書,絕對的一代大家,有機會的話我讓你見識下他的書法。”


    陸白知道顧清歡愛好書法,他現在還知道,他抽獎可以抽到前世的文學作品,指不定就可以抽到唐伯虎的字畫,到時候讓顧清歡好好開開眼。


    當然,這世上並不缺書法名家。


    尤以洗硯池——一個以書法為修行的門派,門內更有不少書法名家的碑帖。


    不過,陸白相信,唐伯虎的書法一點兒也不遜於他們。


    顧清歡點了點頭,“好啊。”


    “至於這《牡丹亭》,你已經知曉了,它出於一名為湯顯祖的前輩之手,他寫的本子都不錯,當然,我選擇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陸白見顧清歡好奇,微微一笑,賣了個關子,“湯前輩還有一個本子,足以讓咱們打個好翻身仗。”


    陸白這個本子指的是《邯鄲記》。


    黃粱一夢的故事就出自於此。


    這戲本裏曾有一段主人公駐守邊城,卻被奸人無限,狗皇帝趁機把主人公下獄的一段,陸白準備把這一段同朔北城的冤案結合在一起,到時候好好的掀起一場風雨。


    等這出戲傳出去,陸白估計太上皇都要氣的跺腳。


    不過,不著急,先慢慢地積攢實力再說。


    陸白正想著這些,馬車忽然停了,“誰!”趕車的弟子在簾外驚問。


    陸白掀開簾子,見前方濃霧,濃霧之中有一人站在馬車前,身上背著一把大劍,背對著陸白。


    他轉過身,是一個穿著麻布衣,雙目炯炯有神,足以破開濃霧照亮陸白的有神。


    這人輕輕地揮了揮劍。


    吼!


    濃霧中鑽出一條霧龍,直奔陸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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