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到了藍天福利院,周訥言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以前也跟蘇進打過交道,那時候蘇進都是客氣有禮地稱一聲“周先生”,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


    現在,“言哥”?


    周訥言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


    要說更激動當然還是周景洋。聽見“爸爸”兩個字的時候,他立刻就揚起了嘴角,整張臉又笑得皺紋都出來了。


    但他總算記得這是在蘇進麵前,得稍微矜持一點,於是接下來一直保持著要笑不笑的樣子,非常扭曲。


    蘇進則非常自然地跟他說起了話:“爸爸,我請你過來,是想讓你幫個忙。”


    “你說!”周景洋衝口而出,接著又清了清嗓子,問道,“什麽忙?”


    “您應該知道,我是在藍天福利院長大的。”蘇進說。


    這時三人已經站到了藍天福利院的門口,福利院破舊的建築清晰可見,隱約能聽見裏麵孩子喧鬧的聲音。


    周景洋漸漸冷靜下來,目光緩緩掃過眼前一切,點頭道:“我知道。”


    之前他也是親自來過這裏的,當時看見這裏的環境就覺得很吃驚,如今再次看見,心裏更是複雜難言。


    這個福利院的條件實在太差了,基礎設施幾乎不存在,隻能勉強提供孩子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再上一層的,心理調整、教育、娛樂……幾乎都不存在。


    周離生下來之後周景洋也沒管過,但孩子當時的成長條件他還是知道的。相比之下,藍天福利院這樣的地方對他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周訥言在旁邊看見周景洋的表情,心裏咯噔了一下,心情有些微妙。他下意識地看了蘇進一眼,卻發現蘇進意外的坦然平靜,注視著藍天福利院的目光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詢問周景洋:“進去看看?”


    “……嗯。”周景洋目光複雜地同意了。


    兩人一起並肩走了進去。實際置身其中,對福利院惡劣的條件感受得更加明顯。


    周訥言就算全心全意為周景洋打算,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這裏的孩子……真是不好過啊。”他輕聲說。


    “也並不完全是這樣。”蘇進出乎意料地說。


    他帶著他們走到側麵的一塊菜地旁邊,指著那邊說:“這裏是才被改造成菜地的,我小時候,這裏是一塊水窪,長滿了雜草。春天水窪裏會有蝌蚪,我們會用小瓶子捉了蝌蚪養起來,通常都能養出兩條後腿,運氣好還會養成小青蛙,再帶到這裏來放生。”


    說起這些的時候,蘇進目光中的笑意更濃了,他拔起田間的一根十字形的青草,遞到周景洋麵前說,“我們管這個叫晴雨草,傳說把它撕開能夠測試天氣。撕成這種形狀是晴天,這種形狀會下雨……其實一點科學依據也沒有。”


    他的聲音如同清泉一般在兩人的耳邊流過,讓兩人的心情都漸漸平複了下來,認真地聽他說著這些瑣碎小事。


    “還有這種花,我們叫老鼠花。它喜歡長在水旁邊,以前這裏更多,現在被拔了不少。不過它生命強韌,有一點空間就能成長起來。”


    “夏天的時候會有小蜻蜓,形狀跟蜻蜓非常像,比它小得多細得多,隻有指節這麽長,有很多種顏色。我們經常捉來玩,可惜養不久。”


    “真正的蜻蜓也是有的,平時比較少見,雨後多一點。蜻蜓爬在手上會咬人,還是有點疼的。”


    “……”


    他一邊走一邊說,迴憶著小時候的種種趣事。那些動植物有的現在還存在,有的則已經消失不見了。但無論如何,那些記憶仍然無比清晰地留存在他的心裏。


    “孩子的世界裏其實沒那麽多事,一根草,一隻蟲子就能讓他們玩得非常開心。倒是長大之後,學會與別人對比了,才會漸漸多出很多煩心事……”


    蘇進帶著他們走到福利院旁邊的一棵洋槐旁邊,伸手撫上樹幹。


    這棵樹已經很老很大了,樹皮斑駁,還有不少地方已經脫落。


    蘇進撫上的那個地方有一些劃痕,從低至高,密密麻麻。


    “這是……你小時候的身高?”周景洋突然問道。


    “對。不光是我的,還有其他一些孩子的。大家都喜歡到這裏來比一比,誰長高得多一點,就特別得意。”


    周景洋被蘇進叫來之前,手裏一大堆工作,忙得要命。但他一聽蘇進叫他爸爸,就放下一切事情趕過來了,周訥言也以為蘇進有什麽大事。


    結果蘇進把他叫過來,卻什麽事情也沒說,盡講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


    然而周景洋卻一點也不介意,反而順著蘇進的手,同樣撫上了那塊樹皮,有些出神,好像親眼看見了那個擠在大樹旁邊比個子的毛頭孩子一樣。


    蘇進接著又給他講起了這棵槐樹的故事。


    洋槐夏天開花,這麽大一棵樹,到那時候白花會掛滿枝頭,層層疊疊,在陽光下幾乎稱得上華麗。


    洋槐花徹骨清香,那一段時間裏,整個福利院都會被籠罩在花香裏。孩子們會爬上樹,小心避開洋槐刺,往下一串串扔花。


    下麵會有其他孩子拿簸箕接住,讓福利院的媽媽把它做成枕頭。蘇進曾經拿花泡水喝,炎熱的夏季裏,濃鬱的清香順著水湧入,充溢在唇齒間……


    “咱家那裏也有洋槐樹,也會開花,可惜我就沒喝過槐花水,本來可以試試的。”周景洋突然說。


    “迴頭可以試一下,不過也不排除有迴憶加成,哈哈。”蘇進笑著說。


    “還是挺好的迴憶的。”周景洋說。


    “是啊,我還以為我忘了,結果迴憶起來,發現記得挺清楚的。”蘇進也很感慨。


    周景洋抬頭望著這棵槐樹,一時間沒有再說話。


    春意將近,槐樹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綠芽,但還沒來得及徹底發出新葉。等到開花,至少得再過個小半年了。


    周景洋抬頭凝望,陽光照在他的眉宇間,其中仿佛有一些陰影正在漸漸散去。


    良久之後,他終於緩緩低頭,問蘇進道:“你找我來,是有什麽事情想讓我做嗎?”


    換了以前,蘇進聽見這話,可能會馬上跟周景洋拉開距離撇清關係。然而現在,他目光清和地迴視對方,坦然笑道:“是的,爸爸。我想請您出資,重修這座福利院。”


    周景洋目光微微一閃,道:“你知道你這樣叫我,我不可能拒絕你。”


    “但我希望你能真心答應我這個要求。畢竟,這裏照顧我長大,給了我很多美好的迴憶,讓我能夠迴到你們的身邊,也是有恩情的。”蘇進道。


    周景洋瞬間意識到蘇進的意思,整個人都震動了:“你的意思是……你打算接受我們了?”


    “是。”蘇進承認,“當初把我拐走,是人販子犯的罪。這麽多年一直在找我,你們對我並沒有什麽虧欠。之前無法接受,隻是……”他苦笑著搖搖頭,道,“隻是我自己心裏有一些心結而已。”


    他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周景洋,道,“維修方案我已經擬好了,等我們修完這裏,我就可以迴家了。”


    迴家……


    周景洋注視著蘇進,突然展顏而笑:“好,做完這個,我們迴家!”


    他毫不猶豫地接過文件夾,隨手翻開看了一眼。


    蘇進做的維修方案,當然是非常周全的。上麵圖文並茂,各種數據完整而具體。


    周景洋早就已經不負責具體工作了,他本來隻是隨便看一眼,接下來就要把它交給周訥言去做的。


    結果就這麽隨隨便便的一眼,他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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