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生來了。


    他大步流星走進來,在場這麽多人,他目不旁觀,直接走到蘇進身邊,問道:“怎麽了?”


    還不等蘇進迴答,他就低頭看向了地上的兩幅絹畫,好像那裏有什麽東西正在吸引著他一樣。


    他的目光剛一觸到畫麵上,臉色就發生了變化,再看兩眼,他陡然間勃然大怒:“這是怎麽迴事?!”


    他中氣極足,聲音在這安靜的環境裏簡直像炸雷一樣。段程腦袋一麻,捂著耳朵心想:這老頭子聲音也太大了……


    然而,第二聲跟著又炸響了,“這是什麽狗屎修法?這種狗屎修複師,也敢染指這種等級的文物?!”


    比利臉色一僵。


    張萬生說的是中文,他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旁邊的人也不敢給他翻譯,但這種環境這種場合,他猜也猜得出來對方話裏的意思。


    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但最終還是閉上了。


    張萬生暴跳如雷,蘇進卻很冷靜。


    他向張萬生點點頭,問道:“張前輩,先不說這個,您看這畫還有搶救的機會嗎?”


    張萬生還準備痛罵,目光與蘇進的接觸,深吸一口氣,勉強冷靜了下來。


    他在畫邊蹲了下來,一邊看,一邊用手撚動絹畫的邊緣,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周圍重新陷入了安靜,張萬生沒有馬上做出判斷,蘇進沒有說話,令人意外的是,英方查理侯爵等人也沒有吭聲。


    氣氛有些緊張,段程咽了咽口水,往四周看了一圈,再次低下了頭。


    過了好一會兒,張萬生突然抬手,“啪”的一巴掌拍在了地上,怒斥了一聲:“媽的!”


    一瞬間,段程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接著,蘇進一聲輕歎,段程的心又跟著沉了下去,有了一些不妙的預感。


    “怎麽樣,能再修嗎?”杜維急忙問。


    蘇進搖了搖頭。


    “修個屁的修!用這種基本上沒有伸縮性的紙,還用這種粘合劑!毀了,好好的兩幅畫被徹底毀了!”蘇進還沒有說話,張萬生已經破口大罵了起來。


    “準確來說,不是完全不能修。”蘇進跟著開口,說得相對比較保守一點,“但就像張前輩說的,現在這兩幅絹畫背後的襯紙跟絹畫的屬性完全不合,選擇粘合劑的時候也沒有考慮到二次修複的情況,兩者結合得非常緊密。絹畫本身非常脆弱,強行剝離的話,可能造成更嚴重的損害。風險之大……還不如不修。”


    杜維的表情一冷,迴頭看著那兩幅畫,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他也隻能長歎一聲,道:“這他媽……”


    他咬住自己的舌頭,不然髒話都要飆出來了。


    “這是怎麽迴事?”


    這個時候,查理侯爵突然發聲,淡淡問比利館長。


    比利館長有點冒汗,拿著一塊大手帕擦了擦,才搖頭道:“我是負責行政的,這方麵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胡威爾他們都是館裏的老修複師了,修複手法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他越說聲音越小。


    那兩位修複師都在大英博物館呆了一輩子,經手的珍品數以千計,一件華夏的文物在他們的經曆裏,隻算是滄海一粟,甚至不值得拿出來當履曆講。


    按理說,他們的修複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現在修複的結果擺在麵前,有沒有問題一看就明白了。


    比利館長很是不明白——一個修複師出問題還可能是疏忽大意什麽的,兩個人同時修出不良結果,這是怎麽迴事?


    一時間,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查理侯爵掃他一眼,開口道:“蘇進先生……”


    他話還沒說話,蘇進已經先開口了:“還有一件文物沒有檢查完,先結束了再說吧。”


    蘇進沒再理會旁邊的人,他離開那兩幅慘不忍睹的絹畫,走到另一邊的桌邊,拿起了上麵的文物清單看了一眼。


    那兩排中英文名稱極為刺眼地跳進了他的眼簾。


    《女史箴圖》。


    他的目光在這四個字上停留了很久,最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念出了它的名字。


    他已經力持穩定,不讓聲音透出一點痕跡了,但張萬生還是聽出了什麽,向他這邊投來了一個疑惑的目光。


    而這時,蘇進完全顧及不了其他了。他走到最後一個文物箱旁邊,手按在了箱蓋上。


    女史箴圖,是東晉時期顧愷之根據張華的《女史篇》畫的一幅插圖性畫卷。


    它是一個長卷,全卷長348厘米,高24.8厘米。原文12節,因此畫也有12段,一共描繪了19位女性。它為絹本設色,采用了遊絲描的手法,人物儀態宛然,細節精微,藝術價值極高。


    現存的這幅女史箴圖不是東晉顧愷之的原畫,而是唐代的摹本,神韻最接近顧愷之的原畫,一直被視為經典摹本。


    另外在蘇進所在的時代,還存在著一幅南宋時期的摹本,被故宮博物院收藏。


    相比之下,南宋這幅摹本是紙本墨色,水平稍遜,藝術價值相對就低得多了。


    所以,在女史箴圖原本已經佚失的現在,通常都把唐代摹本當成真品來看待。


    女史箴圖原畫繪於東晉,推測在公元380至400年間。那時候羅馬帝國還沒有分裂,歐洲現代國家連出現的端倪也沒有,美國的出現更是漫長時光之後的事情。


    那時候的中國正處於魏晉時期,儒學思想受到嚴重衝擊,“獨尊儒術”的局麵結束,老莊、道家、佛教……百花齊放,形成了一個精神上極度自由,思想上極度開放的時代。


    所有劇烈變化的時期也是文學藝術之花綻放得最熱烈的時期。


    這種時代與思想的轉變,讓魏晉時期的藝術呈現出了全新的景象。


    在此之前,中國的文學藝術慎重端嚴,更注重對人的內在德行的考察,注重“教化”的意義。


    而從這個時期開始,藝術審美逐漸占據上風,這一特征尤其體現在了魏晉的人物畫上。


    魏晉時期關注女性美,欣賞女性美,並在生活上進行模仿。男性塗脂抹粉在那個時代是非常流行而且風雅的事情,在之後的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非常少見的。


    張華作女史篇的時候,是將它作為對當時專權的賈後的一個諷諫,因此繪的是“女德”,是想要“苦口陳篇,莊言警世”,其實主要目的是說教。


    但是顧愷之在為它繪製插圖的時候,卻仍然展現了當時的審美情趣的變化,同時體現了他自己的美學追求。


    女史箴圖整幅畫采用遊絲描手法,用筆精細綿密、繁密無際,如“春蠶浮空,流水行地”。線條貫穿畫麵,使得三米多的長卷極具整體感,每一段相對獨立,又前後照應,藝術價值與審美價值極高。


    顧愷之提出了“悟對”與“實對”的說法。


    實對指的是對單個人物眼神的刻畫,悟對則是對多個人物眼神與神態交流的捕捉。


    因此,他不僅筆法細勁連綿,設色典麗秀潤,對女史箴中每一個情節的設計以及其中人物的描繪都非常傳神,達到了極高的審美情趣,放在整個時代中間來看的話,更具有獨特的曆史意義。


    毫無疑問,出現在公元三世紀的女史箴圖是華夏繪畫史上的頂級珍品,即使隻是唐代摹本,也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在華夏繪畫史上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之前,它一直被收藏在紫禁城建福宮花園,慈禧太後時期被移往頤和園。


    八國聯軍入侵的時候,它被駐頤和園的英軍第一孟加拉騎兵團的克勞倫斯·k·約翰遜上尉趁亂盜走,最後以25英磅的價格賣給了大英博物館。


    可笑的是,約翰遜上尉並沒有真正認識到這一舉世珍品的價值,他把它拿給大英博物館,隻是想讓館員為畫軸上的玉扣估價而已……


    在蘇進上個世界,女史箴圖一直保存在大英博物館,但是極少拿出來展覽。


    蘇進完全沒想到,在這個世界裏,他能在華夏的土地上看到它,還是被英國人主動拿迴來的……


    想到曾經聽說過的它的曆史與現狀,此刻,當蘇進的手按在文物箱的表麵上時,連他的心也忍不住劇烈跳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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