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程覺得威爾的表情有些奇怪,蘇進卻非常習以為常地點頭道:“我是。”


    “原來你就是蘇進,聽說這座展覽館是你一手建起來並且管理的?”威爾臉上帶著誇張的笑容問道。


    聽見威爾這話,旁邊的遊客帶著驚訝好奇的目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這老外說的是真的嗎?這麽個年輕小夥子這麽厲害?”


    “這是蘇進啊!竟然能親眼看見他感覺好激動!你說一會兒我能不能上去求個合影?”


    一陣雞同鴨講之後,不少以前不關注文物修複界的人知道了蘇進何許人也,默默地翻起了背包。


    幹什麽?要簽名啊!


    “我隻是文物局的顧問,不過現在華夏館西館展出的確由我負責。”蘇進謹慎地迴答。


    “哈哈哈,果然是你!”威爾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剛才的芥蒂了,笑著說。一開始兩聲他還沒有控製自己的嗓門,接著迅速意識到了這一點,壓低了聲音。


    他說,“我心慕華夏文化已經很多年了,尤其是這座司母戊大方鼎,多年以前就聽說過它的存在,如今能親眼目睹,實在幸運之至!”


    他含笑問道,“請問我可以親手摸一下它嗎?”


    他目光殷切,其中的熱情貨真價實,段程都看得出來。


    他看了司母戊大方鼎那邊一眼。


    方鼎位於祭壇之上,周圍用柵欄圍著。遊客隻能離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圍觀,不能靠近也不能觸摸。


    段程想起了剛才別人對這個老外的稱唿。這好像是英國的一個議員,相當於也是這次文交會的合辦方了。


    合辦方高層提出這樣的要求,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抱歉,不行。”


    蘇進非常幹脆地拒絕了,“場館內部的設施是為了文物安全而準備的。不能隨意改變。”


    “隻有我一個人……”威爾說。


    “大家都是遊客,所有的待遇以及限製都應該同等。”蘇進直視著他道。


    他的態度非常堅持,毫無轉圜的餘地。


    威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於屈服:“好吧,人人平等,我們是一個有人權的國家。不過……”


    他一個轉折,向蘇進要求道,“我對這座司母戊大方鼎的確很感興趣,但對它的曆史隻是一知半解,請問你能給我講解一下嗎?”


    蘇進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一停留,接著投向他身後的遊客們。


    他終於笑了起來,一時間如雲開霧霽,整個場館仿佛都因此明亮了一些。他道:“這個沒問題,幫助大家更了解一件文物,本來也是我們文物修複師的應有之義。”


    他轉過身,走到那座司母戊大方鼎麵前,停了下來。


    威爾舉步跟上,段程立刻也跟了上去,他發現他周圍,其他遊客也一起移動了腳步,圍在了蘇進的身邊。


    “司母戊大方鼎的正確名字,其實是後母戊鼎。它的名稱來自於鼎腹內壁刻有的銘文。”


    伴隨著蘇進的話,方鼎後麵的壁畫突然發生了變化。


    儀祭方陣突然流水一樣退下,露出中間的空白。接著,空白的地方出現了投影,正是蘇進所說的後母戊方鼎內壁。


    段程抬頭看見,這才意識到那壁畫不是畫在牆上的,而是一幅投影。


    那色彩和質感實在太真實了,一開始他竟然完全沒認出來。


    新投影一片青綠色,肉眼可見凸凹不平的銅鏽顆粒。顆粒中間有一個符號,彎彎曲曲,看上去像是字,又像是圖形。


    蘇進說:“這就是鼎內的銘文,大家可以辨認一下,這是三個文字。”


    威爾議員似乎真的對這巨鼎很感興趣,一直認真地聽著,聽見蘇進的話,也緊盯著投影,手指微動,仿佛正在摹畫。


    突然,他眉頭一皺,道:“可是這最前麵一個字,明明就是司字,為什麽說司母戊這個名字是錯的?”


    與此同時,人群裏又一個人出聲了,肯定地說:“對,這就是司母戊三個字!”


    段程轉頭去看,發現是一個華夏的老者,長相清瘦,須發花白,一身青布的棉袍看上去有些不合時宜,但穿在他身上又感覺特別合適。


    段程覺得他看上去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蘇進也看向這老者,向他點頭示意道:“王大師,您是甲骨文方麵的專家,商代金文剛由甲骨文演化而來,您的辨認當然沒錯。”


    王大師?甲骨文專家?


    這兩個詞一出來,段程立刻意識到這位是誰了。


    王先永大師,華夏最出名的國學大師,出了十幾本專著以及科普類讀物,名氣非常響亮。


    他大學期間也買了好幾本他的書放在寢室裏,沒事翻兩頁。這位大師的確底蘊深厚,文筆也非常好,一些句子讀起來唇齒留香,段程非常喜歡。


    難怪他覺得眼熟呢,原來是在那幾本書的勒口處見過他的照片。


    他之前聽說王大師出國留學,學的還是華夏文化,感覺有點失落。這次他應該是專門迴來參觀文交會的吧……不過,不管王大師去哪裏了,他的學問都是貨真價實的。他是有名的甲骨文專家,甲骨文研究方麵,國內他排第二,沒人會爭第一。


    現在他指出這鼎上的三個字是司母戊,與大眾的認知一致,蘇進也承認了這一點……那蘇進為什麽會表示方鼎的正確稱唿應該是“後母戊”呢?


    王先永出來說話了,威爾就退到了一邊,笑吟吟地旁觀。段程莫明覺得他這個表情非常討厭。


    “這的確是個司字,絕對沒錯。”王先永非常肯定地說。


    “司字在商朝時期,是什麽意思呢?”蘇進問。


    “祭祀的意思。司母戊,就是祭祀母戊這個人,文從字順,意思也很對。”王先永流暢地迴答。


    “的確是。但是我想請問一下王大師,甲骨文的‘後’字是怎麽寫的?”蘇進問道。


    這句話一問出來,王先永突然有些停頓。他直視蘇進,蘇進也迴視著他。


    “現在的後字,就是在甲骨文的字形上發展出來的,兩者的字形非常像,沒什麽區別。”過了一會兒,王先永緩緩說道。


    “甲骨文的‘後’字,有多少寫法呢?”蘇進又問。


    王先永又是一次停頓,一時間沒有說話。


    片刻後,還是蘇進先開口:“您不方便迴答,是因為甲骨文非常不規範,一個字通常有很多種寫法,難以一言道盡,對吧?”


    “是的。”王先永迴答。


    “商代文字介於甲骨文與正式的金文中間,也同樣不規範,對吧?”蘇進問道。


    “是這樣的。”王先永繼續迴答。


    “甲骨文是漢字的最初發源點,這種文字很不規範,不僅一字可能多形,一個筆畫也可能會被很隨意地放置。譬如後字左邊這一撇,可能放在左邊,也可能放在右邊,與‘司’字近似。所以,甲骨文中,‘後’字與‘司’字常常同形,很難辨認。”


    蘇進講得很慢,也很清晰。伴隨著他的話,很多人下意識地在手上畫了一下。


    果然,後的一撇放在右邊就是司,如果古人真的這麽隨意的話,這兩個字的確很難認啊。


    而且看王先永大師的態度,這的確是甲骨文書寫時的慣例沒錯。


    所以說,眼前方鼎上的第一個字,的確有可能是“司”字,也有可能是“後”字。


    “但是,你怎麽能確定它的確是後而不是司呢?”威爾突然在旁邊問道。


    “那就要從它字麵上的含義來看了。”蘇進不慌不忙,平靜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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