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龔副會無心吃飯,一連串的電話打了出去。


    大約半個小時後,他掛上最後一個電話,對蘇進道:“找到了。那婆娘逃到了隔壁市,被我們的人抓到了,正在帶迴來的路上。”


    不過半小時,從察覺這件事情到發現利雅頌、也就是李夫人的下落,確定人員把她抓到帶迴來,整個過程雷厲風行,展現了龔副會強大的人脈實力與對當地的控製力。


    “很快啊。”蘇進讚了一句。


    “現醜了。”龔副會笑了笑,表情仍然有些苦澀,“我們管委會本來就是地頭蛇,這種事情還是辦得到的。老公出事,婆娘跑了,大家氣得很,動作的確比較麻利。”


    “但是最大的問題,還是出在李文夫自己身上。”蘇進不置可否地道。


    “是啊,誰說不是呢……”龔副會怒氣稍褪,又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李文夫真的有問題,他老婆怎麽會聽到風聲就落跑?


    龔副會端著茶杯發呆,緊盯著那瓶酒,很有再喝一杯的架勢。蘇進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勸他吃點菜墊墊肚子。人是鐵飯是鋼,後麵的事情還多著呢,尤其是管委會這邊,連逸隻算半個本地人,做起事來不免束手束腳,很多事情還需要龔副會親自來。


    龔副會被他勸得提起筷子吃了幾口,嚼了兩下又有些發呆了:“蘇老師,你說人哪,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亂花迷人眼,財帛動人心,這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蘇進還沒有開口,石梅鐵突然先說話了。


    從初見麵起,蘇進就隱約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點傲慢。這種傲慢不代表他會盛氣淩人,但卻無形間體現在他的言談舉止間,讓他對很多事情都有點目下無塵的感覺。


    蘇進知道,這是因為他是正古十族的一員,還是一個梅級修複師,對自己的專業有著強大的自信或者說自傲。


    這種感覺他曾經在很多頂尖人士的身上感受到過,早有有點習慣了。


    然而現在,這位修複大師的身上突然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他臉上的表情,竟然跟龔副會有些相似。


    “人心思變。這個李文夫,一開始加入的時候,可能是真的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龍門石窟。但那有個前提——在不影響自己的情況下。”


    龔副會和蘇進一起抬頭看著石梅鐵,對方的目光卻注視著什麽也沒有的空處。


    “他喜歡龍門石窟,保護石窟也能給他帶來人望,帶來成就感,這些東西是普通的錢換不來的。但是如果他發現,他賴以為生的基礎將要破滅的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


    石梅鐵看似是在說李會長,但又仿佛意有所指。


    他抬起頭,看見蘇進和龔副會的表情,苦笑一聲,道,“你們猜得對,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人。”


    那人姓石,名叫石英玉,是石梅鐵的孫子。


    石梅鐵今年六十二,他的孫子二十一歲,比蘇進略大一點,跟於琢同樣年紀。


    石英玉從小仿佛繼承了石梅鐵的全部才華,在文物修複尤其是石像修複方麵打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強大的實力。


    一點就懂,舉一反三,說的就是他。如果不是後來天工蘇家的蘇陌橫空出世,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的話,石英玉可以說是這一代最出色的一個孩子。


    這樣的孩子,石梅鐵當然把他看得如珍似寶,真正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他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本事全部交給他,石英玉六歲的時候,石梅鐵都險些指定他成為正古石家未來的繼承人了。


    這個繼承人可不一般,隻要石梅鐵指定,石英玉勢必就要繼承石家全部的修複傳承,以及全部祖傳的文物。這些文物價值億萬,那些傳承更是難以用金錢來計量。


    後來還是石英玉的父親和母親堅決婉拒,又找自己的父親聊了好多次天,最後才沒讓這件事情成真。


    石英玉的父親表現得很幹脆,兒子年紀還小,性格還沒定。小時出眾大未必佳的孩子多的是,到時候石英玉年紀大了,要是對石器修複沒了興趣,或者能力不如現在這樣出眾了,還讓他坐在繼承人的位置上的話,他要如何自處。


    但是石英玉雖然沒被指定為繼承人,但也跟真正的繼承人差不多了。


    從小他就被石梅鐵親自帶在身邊教導,小孩子年紀漸長,對修複的興趣始終不減,這方麵的實力也越來越強,石梅鐵對他當然也是越來越喜歡。


    當時他就已經打算,等到這孩子成年了,馬上就把所有的東西全部交給他。


    當時,蘇家已經出事,蘇陌不知所蹤。


    接著,盜賣集團的勢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石梅鐵算是不聞世事的那種人,也免不了經常聽見他們的事情。


    漸漸的,正古十族裏開始發生爭執,好些人莫明其妙地被逐出了家族,甚至開始與家族為敵。


    石梅鐵一開始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後來才知道這些人被利益所動,加入了那邊。


    在這樣紛紛擾擾的混亂裏,石英玉卻始終不為所動。


    他好像全身心投入在了修複裏,還沒成年就修複了幾件非常珍稀的文物,小小年紀在海外就有些聲名鵲起的感覺了。


    石梅鐵太喜歡自己這個孫子了,他也懶得管其他家的事情,隻管專心調教他。他還在心裏想著,等到這孩子正式成年,四五十歲的時候,莫不是也有可能挑戰一下天工的位置?


    石梅鐵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已經完全陷進了迴憶,而那段迴憶,至今想起來也是非常美好的。


    蘇進安靜地聽著,石梅鐵這時候說這件事情,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這樣的美好未來其實是籠罩著什麽樣的陰雲的。


    而與此同時,聽到石梅鐵這句話,他心中又是一動。


    按照華夏這邊的說法,隻有全門類精通,才能到達天工的境地。


    但是在石梅鐵的話裏,石英玉一直專研石器修複,似乎沒有涉足其他。而石梅鐵就覺得這樣可以挑戰天工了?


    這樣說起來,天工究竟指的是什麽?


    聽起來仿佛隻是一個稱唿,但蘇進卻有一種感覺,它就是一種境界,一種位於一扇門之外的新世界。


    那扇門隱約可見,觸手可及,但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如何伸手去推。


    蘇進沒有打斷石梅鐵,老修複師也就繼續這樣說下去。


    果然,好事總是不長久,就在石英玉正式成年前不久,石梅鐵已經在給他準備成年相關的一些儀式的時候,這孩子出事了。


    這時候,石英玉已經小有名氣,會自己去外麵完成一些工作。


    石梅鐵有時候會跟他一起,但為了鍛煉他的能力,大部分時候都是讓他一個人去的。


    這一次,石英玉同樣外出,路上卻遇到了車禍。


    車禍?


    蘇進目光一縮,龔副會聽入了神,更是直接急急地問出來了:“孩子沒事吧?”


    石梅鐵沒有馬上迴答,先是一聲苦笑,蘇進心裏頓時格登一聲。


    “手廢了。”石梅鐵淡淡一句,讓包房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對於一個文物修複師來說,還有什麽比自己的手更重要?


    手廢了,整個未來也幾乎可以說是被廢了。


    蘇進自己也是修複師,對這句話更是感同身受。


    他緊緊地皺著眉問道:“究竟怎麽迴事?”


    “很小一件事。就是兩輛車出車禍,他正好從旁邊路過,被牽連進去了。臉上破了個口子,右手的手指被夾斷了。”石梅鐵聲音很淡,但任何人都聽得出殘留其中的痛徹心肺。


    “斷了……治不了?”龔副會聽著都心疼了。


    “斷口不整齊,又被鐵鏽和雜質汙染,引發炎症,最後隻能全部截掉了。”石梅鐵輕聲道。


    包廂裏再次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蘇進才輕聲問道:“然後呢?”


    他還記得石梅鐵最開始說的話,心知這事至此還沒有結束。


    “出事之後,我痛心難已,隻能安慰英玉不要放在心上。他未來的路還長,即使不從事這一行,也必將無可限量。三個月後,我有其他工作要做,隻能暫時離開。又過了一個月,我聽說石英玉離家出走,帶走了我石家半數文物。”石梅鐵說。


    石家是正古十族之一,可以說是家大業大,光是他家祖傳的文物就已經非常多了,更何況後來又收集了不少,真正的身家億萬。


    石梅鐵之前是真的把石英玉當繼承人看,所以這些事情都沒有瞞他。之後石英玉出事,石梅鐵為了安慰他,甚至還把倉庫的鑰匙交了他一份。


    他這是要向石英玉表示,就算他出了事,以後可能再也不能成為一個修複師,但他仍然是他石梅鐵心愛的孫子,他仍然非常看重他。


    他也許不能再繼承石家,但該他有的,絕對不會少了他那一份。


    結果,石英玉就這樣帶著石梅鐵的信任,用那把鑰匙打開了石家的倉庫,盡其可能的帶走了一半的文物。


    石梅鐵接到消息,趕迴家裏,看見空空蕩蕩的倉庫時,心情簡直難以言喻。


    當時他心裏一片寒涼,想的甚至不是這些文物。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這個孫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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