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琢顫抖著手,打開了一個塑料布包裹,露出裏麵的油紙包。


    他沒有再繼續打開它,而是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表麵,聲音跟著也有些顫抖了:“我,這是我爸打包裹的方法……”


    不知不覺中,眼淚已經從他的眼眶中湧出來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說,“沒錯,我爸就是這樣打包的。”


    “你確定?”雖然這樣說有些冷酷,但蘇進還是想要確認一下,“這一包是紡織品文物,並非出自龍門石窟。”


    “我不會弄錯。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教過我,他說這是他專門琢磨出來的,特別結實,特別防水。我小時候有一次出門野炊,他就用這種辦法把我的飯盒打包了一遍。後來全班其他同學的飯盒全灑了,就我的沒有。”於琢吸著鼻子說。


    他的聲音裏滿懷傷痛——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莫過於你記得一個人的好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你身邊了。


    於琢把這個油紙包放到一邊,拿起剛才那塊塑料布示範給蘇進看:“這樣裹起來,這樣把邊和角折進去……”


    他一邊疊一邊說,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斷斷續續,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塑料布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蘇進認真地看著,於琢這樣一演示他也看出來了,這樣的打包方式的確非常特別,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從鐵皮桶裏拿出另一個包裹,果然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包裹起來的。


    鐵皮桶裏其他的也是一樣。


    於正傳的確是一個很喜歡琢磨事情的人,他設計出來這套包裹方法特別巧妙,不僅可以應用在比較小以及比較適中的物品上,針對長形、大件、異形貨物也可以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變幻,非常簡單實用。


    就像蘇進所說,這一桶文物並非來自龍門石窟。如果這一切的確就是於正傳的手筆的話,蘇進難以想象他是怎麽在12年的時間裏,一點一滴地把自己的想法滲透進這個大型文物盜賣集團的。


    也許是用更先進先穩固的包裝方式打動了他們,也許是用完全隱藏了想法的話語說服了他們,總之,盜賣集團真的在照著他說的辦法開始包紮文物,保護文物,而在12年後,它起到了奇異的效果,讓這一批文物安然無恙地迴到了他們手中。


    “這個鐵皮桶呢?也是他的想法嗎?”周離問。


    “我不知道,後來幾年,我很少跟我爸說話……”於琢有些茫然地說,臉上寫著傷心與悔恨。


    周離沒再說下去,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海警人員使用儀器,把所有的鐵皮桶全部進行了一番檢測之後,把它們撈上了船。


    一個又一個的鐵皮桶堆疊起來,把貨艙和甲板全部堆得滿滿當當,船的吃水都深了一點。


    中途,蘇進發現桶上有編號,他根據這些編號確定了鐵皮桶的數量,每撈起一個就登記一個。


    最後,直到整個海麵空空蕩蕩,他才檢查著自己的記錄,點頭道:“行了,全部都撈起來了。”


    “的確全部都是文物,數量太多了。”此時,石梅鐵也從直升飛機上下到了船上,蘇進進行統計的時候,他就在對文物進行抽查。


    果然,所有的鐵皮桶裏裝的全部都是文物,沒有一件例外。


    就像他們之前想的那樣,裏麵的文物種類繁多,幾乎涵蓋了他們所知的一切門類。其中一些文物堪稱稀世珍寶,讓石梅鐵在大開眼界之餘,心裏也在後怕。


    要是這些東西被弄到國境外麵,那就不可能找得迴來了。而要是它沒有被放在這樣的鐵皮桶裏,其中絕大多數必然沉進海底,永遠長眠於此。


    “不知道是誰做的,真的立了一大功!”石梅鐵這樣對蘇進感慨。


    這也是蘇進的想法,他輕輕撫摸著旁邊一個桶,點了點頭。


    “是他,是他!”這時,於琢突然撒腿狂奔了過來,一把抓著蘇進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道。


    他手裏緊抓著那疊破解出來的打印紙,指著其中一個地方說:“這裏,這裏!”


    蘇進接過來一看,看見裏麵兩行字,被於琢用指甲劃出了深深的印痕:“最近一直在研究怎麽更好地保存文物。小琢那個傻小子,當初給他包飯盒他還嫌土氣,後來得意壞了吧,哈哈。”


    於琢遞過另一張紙,同樣劃出了指痕:“怎麽推廣出去是個大問題。”


    最後是第三張紙,同樣隻有短短一句話:“如釋重負,這樣就不怕了。”


    這三段話單獨來看似乎並沒有什麽,所以於琢一開始也完全沒注意。但是現在有意識地把它們聯係起來一看,就能知道是在說什麽了。


    但於琢至此還是不敢確定:“這是在說這個吧?是在說這個吧?”


    蘇進注視著那幾行字看了好幾遍,最後抬起頭來,迎著他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是的,應該如你所想。這保護文物的方法是你父親想出來,也是他設法推廣到盜賣集團的。”


    “他為什麽這麽做?他是在幫那些王八蛋嗎?”於琢心中忐忑,臉上也忐忑。


    “他已經過世,他心中真正所想已經無法可知。但他所做這些事的結果,是實實在在擺在我們麵前的。”蘇進道。


    他的手指向前方。陽光正從天空中灑落,金燦燦地灑在這些鐵皮桶上,反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於琢順著蘇進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被照花了眼,忍不住眯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眼淚也像被陽光刺激到了一樣,嘩嘩地落了下來,淚流滿麵。


    這是一場陽光下的葬禮。


    殯儀館裏一片寂靜,甚至也沒有哭聲。


    工作人員捧出骨灰盒,於琢伸手接過,向他道了聲謝,轉身向外走。


    殯儀館門口擺滿了花圈,上麵寫著贈送者的名字,於琢的目光掃過去,發現父親以前的故交朋友幾乎全送了,還有一些陌生的名字,甚至都沒有聽父親提起過。


    除此以外,龍門石窟管委會、洛陽文保組全部都送來了花圈,也派了人過來安慰他們母子。


    父親之前所做的事情好像陽光下的雪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於琢甚至有一種錯覺,父親就是像往常一樣,在龍門石窟工作時,失足落下,不小心去世的。


    他與盜賣集團的聯係,在盜賣集團裏做的事情似乎並沒有什麽人知道,至少也沒什麽人提起。它被壓在了一個極小極小的角落裏,留給他們母子的,隻有安慰與緬懷。


    母親的精神因為這個好了很多。


    於琢現在才知道,原來母親早就發現了父親的問題,她之前精神狀態那麽差,一方麵是因為傷痛丈夫的死,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憂心與驚慌。


    她惟恐於正傳不如她所想,生怕他做出什麽壞事,現在一切被澄清,她也放下了心,痛痛快快哭了一場之後,她終於從床上坐了起來,能夠正常地主持一些事情了。


    但是……


    於琢捧著骨灰盒,一步步向外走,後麵跟著很多人。有家裏的親戚朋友,有父親在管委會的老友故知,人人臉上寫著哀痛,仿佛全無什麽異樣。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如蘇進老師所說,於正傳進入文物盜賣集團之後,想方設法保護文物,使得它們無論在什麽樣的危機中也不會被損失,因此讓其中相當一部分順利迴到他們手上。


    他們在海上奪迴的那一批文物,已經被集中送到了一處,進行清點修複,到時候由文安組進行處理。


    但是,文物盜賣集團為什麽會采納於正傳的意見,照著他的法子辦事?


    因為這樣做,本身就能夠保護文物,有利於他們的走私盜賣!


    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從父親手中出去過多少文物,通過這樣的方式盜賣集團又轉移過多少文物?


    父親的確竭盡全力地給他們留下了信息,讓文物重新迴到他們的手中,但是,這十二年裏,他的罪行也無法可洗。


    從本質上來說,他仍然是盜賣集團的一員,甚至連臥底也算不上。


    而這一切,全部歸因於他十二前的迷茫與動搖,從而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不知為何,對於這一切,於琢的心裏非常冷靜,也非常清醒。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急於為父親所做的事情找到一個理由,想要在心中美化他的形象。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隻有清楚地認知到所有的一切,才能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怎麽走。


    這也是父親為他留下的一筆最珍貴的財產吧……


    於琢往墓園的方向走,中間經過一株大樹,幾個人站在那裏。


    看見隊伍過來,那些人迎了過來,向他點點頭。


    於琢腳步微微一停,尊敬地叫道:“蘇老師,周警官,石大師。”


    他猶豫了一下,問道,“之後,我還可以繼續幫忙修複龍門石窟嗎?”


    蘇進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骨灰盒上,停頓片刻,然後,他後退一步,行了個禮。


    接著,他抬起頭來,認真地對於琢說:“當然。”


    他看向於琢身後,前段時間跟他一起在石窟幫忙製作修複方案的那些年輕人全部都來了。蘇進看著他們,說,“這本來也是你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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