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琢是李會長他們看著長大的,這些長輩們對他的感情非常深。


    所以,事情發生之後,他們再三猶豫,還是決定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一點也不隱瞞。


    他們相信,於琢雖然個性比較古怪,但怎麽說也是個成年人了,應該能夠知道是非,做出應該做的選擇。


    但現在看來,他的個性比想象還要偏激,或者說對他爸的感情與信任比想象中還深,以致於今天到這裏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這都是事實!”李會長皺起了眉,嚴肅地說,“你現在這樣子,有沒有想過你媽?你爸剛走,你要是又出事了,你媽怎麽辦?”


    於琢明顯動搖了一下,但很快又硬下了心腸:“現在說我媽,那你們造我爸的謠,給我爸潑髒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媽?她現在在家裏哭得眼睛都腫了!”說到這裏,於琢的聲音微微有些嘶啞,接著又說,“不行,今天在這裏,你們必須把真相告訴所有人!”


    於琢打死不信,李會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低下頭,小聲跟龔副會交頭接耳,於琢看了他們一眼,惡狠狠地說:“我數十聲,十聲內,你們告訴大家我爸究竟怎麽死的,不然我就要動手了!”


    “那你覺得,你父親是怎麽去世的呢?”一個聲音突然問道。


    這聲音並不算大,但是穿透力極強,於琢聽得清清楚楚,愕然低頭。


    蘇進抬頭看他,淡然問道:“你的父親已經去世是事實,在你的設想裏,他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死法?維護石窟佛像,失足摔落?與文物盜賣集團的罪犯搏鬥,光榮犧牲?你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嗎?”


    於琢盯著他,一時間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是什麽人,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話?”


    “我是一個文物修複師,剛剛升為八段,為了龍門石窟而來。”蘇進一邊說,一邊還拿出自己的修複師徽章,對著於琢亮了一下。


    “八段,這麽年輕?”於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他緊盯蘇進,片刻後失聲叫道,“你是蘇進蘇八段?”


    “哦,你知道我。”蘇進笑了笑。


    “我當然知道!驚龍會全程我都有關注!你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於琢一時間激動,但迅速就意識到了現在這是什麽場合。他警惕地看著蘇進,想起了他之前說的話,變得冷淡了下來,“你是被管委會請來的?你也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我今天才跟李會長第一次見麵,昨天見到了龔會長,並沒有正式招唿。”蘇進道。


    “昨天……”於琢顯然是個聰明人,他迅速意識到了蘇進所強調的時間,與這背後的含義。他說,“你,你昨天也在!”


    “你其實還是相信李會長的話的吧。”蘇進突然道。


    “……”於琢再次閉上了嘴。


    蘇進並不介意他的反應,道:“你猜得沒錯,我昨天的確就在現場。我剛才說我是為了龍門石窟而來,更準確地說,我是為了龍門二十品而來。一個月前,我在機場經曆了這樣一件事情……”


    他語速不疾不緩,講了機場的事,講了那份計劃書,講了他來龍門石窟的原因,最後講了昨天發生他親身經曆的事情。這一切事情他全部都是當事人,前後事件首尾完整,邏輯清晰,細節豐富,一聽就知道不可能是編的。


    於琢聽得入了神,他捧著佛像的頭,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最後,蘇進說到於正傳撲上來,把蘇陌和周離一起推下山崖的時候,他終於像是抓住了破綻一樣大喊起來:“你說得不對!”他得勝一樣地翹起了嘴角,道,“李會長不是說我爸是為了保護那個製偽專家才死的嗎?他現在為什麽要把他也撲下山崖?”


    “因為我還沒有說完。”蘇進微微有些憐憫地看著他,繼續說了下去。


    當時情況雖然混亂,但蘇進的觀察力非同常人,所有人當時位於什麽位置、在做什麽事情,他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


    於琢目光連閃,顯然在努力判斷他話裏的漏洞,但是他絕望地發現,自己什麽也看不出來。


    他的唿吸變得急促,當蘇進說到蘇陌展開了滑翔翼,順著江麵飛走的時候,他終於徹底崩潰,大叫道:“不,不可能,我爸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他最愛的就是龍門石窟,比愛我媽還要愛,比愛我還要愛。他怎麽可能破壞龍門二十品,幫人把它盜竊出去?”


    “這點我也很意外。”蘇進突然同意了他的話。


    他抬頭看著於琢,道:“我看見你,我就知道,你父親的確深愛龍門石窟。三十年來他一直在管委會兢兢業業工作,一直為了保護石窟出盡全力,甚至還把你教成了這樣……他對龍門石窟的愛不是假的。但他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讓你失望傷心?我覺得這其中必有原因。”


    他深吸一口氣,問於琢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查出這背後的原因?”


    於琢再次顫抖了起來。


    他在盧舍那大佛的肩膀上蜷起了身體,好像在忍受著什麽痛苦一樣,下方的人們全部都膽戰心驚地看著他。


    李會長也緊盯著他,一方麵怕他摔下來,另一方麵也生怕他失手落下石錘,砸壞了佛像的什麽地方。


    然而這一次,於琢的顫抖很快停止了。


    他始終緊握石錘,沒讓他落下。他抹了把眼睛,問道:“我要怎麽下去?”


    他聲音裏有些哽咽,但有些東西明顯已經不一樣了。


    李會長如釋重負,連忙招唿人幫忙他下來,一邊還轉身向蘇進道謝:“多謝你勸阻了這孩子,不然還真的有點難辦!”他跟著又勸蘇進,,“正傳的事情不要再放在心上了,這小子已經被勸下來了,我們不會再給他上去的機會的!”


    “我也隻是如實說出事情真相而已,不過他父親的事我也不是哄他的,我的確很奇怪。”蘇進道。


    “你的確覺得這件事情不對?是哪裏不對?”李會長急忙問。


    “隻是一些感覺而已,具體還要再看。”蘇進說。


    “唉,我也不願意相信正傳會做出這種事。但是事實擺在麵前……唉!”李會長連續兩聲歎息。


    兩人正在說話,盧舍那大佛的方向突然傳來了驚唿聲!


    “糟了!”


    “壞了!”


    “佛像被踢壞了!”


    這其中最響亮的,就是於琢的聲音。那聲音裏充滿了焦急與慌張,整個人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


    蘇進立刻轉頭看向那邊!


    盧舍那大佛一共十七米,足有六層樓高。


    於琢攀爬上去的時候憑著一腔怒火,出人意料的順利。結果現在他自己也忘記是怎麽上去的了,也不知道該怎麽下來。


    還好現在人多,也帶夠了東西,大家七手八腳在下麵拉出防護網,讓他跳下來。


    於是於琢果然就跳下來了。


    本來一切應該皆大歡喜,但於琢下來跳下來的時候,手中石錘下意識地往後一揚,敲了盧舍那大佛一下。


    老實說,他敲得並不算太重,幾乎隻算是帶了一下。


    結果大佛發出一聲沉悶而詭異的聲音,從額角到臉部裂開了一道裂縫!


    裂縫貫穿大佛的麵部,把它的左半邊臉撕裂成了兩半。大佛非常巨大,光是頭部就有四五米高,這道裂縫長達三米寬,寬約兩厘米,看上去極為顯眼。


    下麵的人全部都驚呆了,於琢半空中就覺得不對,跳下來之後迴頭一看,臉色馬上就發了白。


    他衝前一步,撲通一聲跪道在了大佛前方,滿臉失色地叫道:“這,這是怎麽迴事!”


    旁邊有人指出了大佛出事的原因,於琢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他連說了好幾句,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他低頭看見手上的石錘,突然一甩手要把它扔開。但這裏到處都是石佛石像,他又怕扔開砸壞了什麽,再次把他握緊,整個人都不知所措了。


    蘇進大步走到他身邊,沉聲問道:“怎麽迴事?”


    剛才的事情旁邊的人都是眼睜睜看著的,有人說:“是於琢甩錘子把它砸壞的!”


    於琢喃喃自語道:“我不是故意的……”


    另外也有人公平地說:“他的確不是故意的,砸得也不錯,隻是甩手碰了一下,大佛自己就裂開了。”


    於琢咧了咧嘴,似乎想向他道謝,但是嘴才咧開,眼淚就從眼眶裏滑落了下來。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對蘇進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點傷害它的意思也沒有,剛才拿錘子上去也隻是嚇嚇人……”


    蘇進凝視上方裂縫,泥灰和細小的碎石簌簌而落,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停下來。


    他拍拍於琢的肩膀,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剛才你在上麵也小心沒讓石錘碰到石像。“


    聽見蘇進的認可,於琢眼圈更紅了。


    蘇進走上前去,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石像,說:“石像長年暴露在陽光與空氣中,遭遇風化。空氣滲入石縫,讓石質疏鬆。它外表看上去沒有問題,其實內部已經千瘡百孔。那道裂縫應該早就已經存在在內部,你運氣不好,觸動了關鍵位置,讓表麵裂開,內部的裂縫就露出來了。”


    於琢的眼淚還在往下落,他抹著眼淚說:“但是……”


    “但你的確還是太魯莽了。”蘇進直視著他道,“你長年出入龍門石窟,對它的情況應該非常了解。類似這樣脆弱的石像應該不少,本應好好保護,你擅自攀爬上去,造成損傷,這個責任應該你來負。”


    蘇進前麵為他解釋,於琢非常難受。現在他直言說出他的錯誤,他心裏反而舒服多了。


    他哽咽了兩聲,重重點頭說:“是我的錯,我要負什麽責任,我都負!”


    他的話發自肺腑,蘇進也聽得出來。


    但接著於琢又難過了起來:“可是我的錢不多,也沒本事,要怎麽來負責……”


    “弄壞了,那就來修。”蘇進截斷他的話,對著他一笑,說道,“我來幫你,咱們一起把它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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