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非常特別的手,五指纖長,關節處不見骨節,膚色瑩白,光滑得甚至看不見毛孔,同樣有點像女性的手。


    這雙手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做過粗活的,蘇進卻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道:“你也是文物修複師?”


    不問姓名,先問身份,對方聽得笑了起來:“你果然跟傳說中一樣。”


    他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很隨意地說:“我啊,算是也不算是吧。”


    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英非常好奇,但還是在旁邊老老實實的一句話也沒說。


    蘇進卻沒有追問,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少年又笑了,向他伸出手道:“認識一下吧,我叫蘇陌,跟你一個姓,大概八百年前是本家吧。哦對了,你應該不姓蘇,那真是太可惜了。”


    蘇進目光一凜。


    他到現在也沒有承認周家,跟他們的關係更是沒有對外公布過。這幾天在醫院裏,周家隻派人送了一些餐點和營養品過來,無論周景洋還是嶽雲霖,都沒有真正出現在病房裏。


    現在這個少年滿不在乎地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一派輕描淡寫的樣子,他究竟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情的?


    不過蘇進的異樣隻是一閃而過,他接著就伸出手,微微一笑,道:“很高興認識你。”


    蘇陌咧嘴一笑,臉上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他說:“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說著,他重重跟蘇進握了下手,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轉身就離開了。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幹脆利落,好像來這裏就是為了送蘇進一束花,見他一麵一樣。


    徐英在蘇進後麵嘀咕:“這人是誰啊……他真是文物修複師?”


    “你看見他的手沒有?”蘇進問。


    “就是看見了才覺得奇怪的啊。”徐英說。


    他攤開自己的手,嘖了一聲,說:“文物修複啥都好,就是傷手!老大啊,看我這手,到時候找不到媳婦兒怎麽辦?我現在都不敢在我秦姐麵前拿出來!”


    蘇進一開始就給過天工社團這些社員們一種藥膏,那種藥膏每天擦在手上按摩,除了讓手部皮膚更敏銳,還能有效緩解修複材料對皮膚的侵蝕。


    但即使如此,那些材料還是會對皮膚造成損害,現在徐英一雙手就像老農民的一樣,粗糙多繭,顏料深深地浸入皮膚紋理,完全清洗不掉。


    不光是他,蘇進、賀家等人也都是一樣的。


    “那小子一雙手細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怎麽可能是做文物修複的啊?嘖,水平一定不行!”徐英不滿地嘀嘀咕咕。


    “不過他的確是個文物修複師,水平應該還很不錯。”蘇進眯起了眼睛,說,“他的手跟其實普通人的不太一樣,絕不是沒做過活的。以前我聽說文物修複界有一種密製藥膏,名叫暖玉膏,修複前擦一次,它會在皮膚表麵形成一種保護膜,也不會沾染到文物上。修複後洗完手再擦一次,基本上就不會傷手了。我給你們的那種就是仿製品,不過看起來效果遠不如原品……”


    徐英聽得瞪大了眼睛,迅速抓住了重點:“這小子有這種失傳的藥膏?還一直在用?那他是什麽身份?”


    蘇進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這時,謝幼靈來了,是來接他出院的。蘇進住院這幾天,小姑娘天天一放學就過來,跑前跑後,把蘇進照顧得極為周到。


    頭幾天,她臉上連一點笑影子也不見,直到蘇進以很快的速度漸漸好起來,她才鬆開眉頭,放下了心。


    她一進病房,第一件事情是看蘇進的臉色:“嗯,臉色好多了,可以出院了!”


    蘇進笑了,他沒有再多想蘇陌的事情,揪了揪謝幼靈的小臉說:“小管家婆說可以出院了,那就是真可以出院了。”


    謝幼靈就著被揪住的姿態對蘇進吐舌頭:“就是的,我說了才算!”


    病房裏幾個人一起笑了起來,謝幼靈這才注意到那束洋桔梗:“好漂亮的花啊!”


    蘇進順手把花遞到她手裏,說:“那就派你拿著了。”


    謝幼靈歡天喜地地接過來,愛憐地撫摸著花瓣,一朵朵仔細看。突然,她輕咦了一聲說:“這枝花好像不太對勁?”


    “什麽不對?”蘇陌來意不明,蘇進一聽謝幼靈這話,立刻警惕起來,低頭去看。


    這時,謝幼靈已經把那枝不對的花抽了出來,細細撫摸了一下,意外地說:“這枝花是假的,是絹花!”


    蘇進就著她的手看過去,隻見她抽出來的是一枝洋桔梗。洋桔梗的花瓣柔弱而繁複,像是舞女的衣裙,飄逸灑然。


    這枝花的確就像謝幼靈所說,是絲絹製成的,是一枝假花。然而它混在整束花裏,竟然惟妙惟肖,完全分辨不出來。蘇進剛剛把花束抱在懷裏抱了那麽長時間,竟然也沒能發現。


    這可是極為驚人的技藝。要知道,真花和假花差別的可不止是形態。真花花瓣的質感、蘊含的生氣,都不是假花能夠比擬的。


    但是這枝假花,卻讓人無形中忽略了這一切,仿得之真實,即使蘇進也沒有見過。


    他從謝幼靈手上接過那枝花,發現花枝上還係著一張紙條。它先前就是存在的,隻是隱沒在花束之中,他沒有發現而已。


    蘇進展開紙條,一行清秀的小字映入眼簾。


    “恭喜你發現彩蛋!用了多久?十秒?半分鍾?一分鍾?這次有情致了沒有?”


    活潑的語氣,用的字體卻是工整的瘦金體。


    蘇進看得皺起了眉。他反複琢磨著最後一句話。


    這次,難道還有上次?但是他非常確定,他從來沒有見過蘇陌這個人,更沒有跟他打過交道。


    他的注意力重新迴到仿製的假花上。


    他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它的存在,是因為這枝絹花做得實在太像,甚至還原了真花應有的蓬勃生命力。這種技藝遠非所及,應該就是蘇陌所說的“情致”了。


    仿製的假花,模擬的情致……


    蘇進腦中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一件事情。


    當初他在故宮古玩街曾經砸碎過一件瓷器,那是一尊何朝宗瓷像。那尊瓷像仿製技藝之高超,他至今也沒有見過。


    當時,他唯一能夠分辨出來真假的,隻有瓷像中間所蘊含的情致。


    何朝宗觀音神聖莊嚴,深具佛性,那尊瓷像卻極度風情,過於嫵媚。


    後來張萬生和單一鳴在前往馬王堆的時候,曾經又發現了一件同樣的偽作瓷像,老頭子看見那偽造的技藝,又是讚歎又是痛心。後來跟蘇進見麵時,他還專門說過這件事,感歎了好幾聲“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毫無疑問,那尊瓷像跟文物盜賣集團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難道它的作者,就是蘇陌?


    蘇進這次在機場做的事情,雖然危及生命,但也使得這樣一張潛伏在背後的大網暴露出來,給文物盜賣集團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難道蘇陌到醫院來找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情,他其實是過來示威的?


    蘇進拈著那枝絹花,深思良久,轉問旁邊還沒有離開的醫生:“病房是有監控的吧?”


    醫生納悶地迴答:“是有的。”


    “很好。”蘇進點點頭,對徐英和謝幼靈說,“我們過會兒再走。”


    說著,他一邊往病房外麵走,一邊摸出電話撥了出去:“周二哥嗎?”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跟以前別無兩樣,“我在醫院裏發現了一件事情,可以麻煩你過來一趟嗎?”


    周離很快趕到,蘇進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又拿了那枝絹花給他看。


    周離深深地看了蘇進一眼,接過絹花,說:“很有可能,我來安排調查。”


    蘇進說:“我跟你一起去。”


    周離沒有反對,兩人一起到了醫院的監控中心,周離出示證件,調出該時段的監控仔細查看。


    事情發生得不久,錄像很容易就調了出來,但是這一看,周離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蘇陌明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但是錄像裏卻沒有他的身影。


    無論是正對病房大門的錄像,還是另一條住院大樓的必經之道的,還是醫院前麵花園廣場的,都找不到他的痕跡。


    他就像一個鬼魂一樣,隻有人肉眼才能看見,攝像頭完全辦法捕捉!


    兩人把錄像反複看了幾遍,最後蘇進和周離一起發現問題,異口同聲地道:“這錄像被做過手腳!”


    旁邊的保安一直跟著,聽見這話,立刻緊張地說:“我們沒有動過它的!”


    周離眯著眼睛,確認錄像中的某一段是被動過的,它真實的畫麵被剪切了出去,又從另一處調了畫麵過來粘貼上去。做得很巧妙,並不容易被人發現,前後少許的銜接問題很容易被忽略過去。


    周離問道:“這裏聯網了的吧?”


    “聯了的。”保安迴答。


    “很有可能是黑客侵入,保護性刪除了對方出現的畫麵。不過是否如此,還需要技術人員的進一步調查。”周離說。


    “這麽大陣仗,這小子究竟是什麽人啊!”徐英也跟了過來,在後麵咋舌。


    “我也很想知道……”蘇進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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