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的生命指數很穩定,而且他格外堅持,所以最終他還是如願以償地搬出了重症監護室,搬進了普通病房。


    張萬生第一時間提著藤箱走了進來,非常隨意地跟蘇進打了聲招唿,好像完全沒看見他身上插著的管子一樣。


    然後,他把藤箱放到蘇進麵前的小桌上,打了開來。


    這一老一少的表現都很正常,隻略帶了一些急切,談修之在旁邊看得有些無奈,但卻又有些能夠理解。


    以前他也見過很多文物修複師,實力也許沒有眼前這兩位這麽強,但對文物的熱情卻都是一樣的。


    藤箱蓋一打開,蘇進的眼睛就亮了。


    他伸出手,想要捧起那個石像頭,但手指還有些虛弱無力。


    張萬生直接把頭遞到他的手上,殷切地問道:“是哪裏的,認得出來嗎?”


    那是一個觀音頭,容長臉兒,修眉細眼,格外雍容。它的頭上紮著一個高聳的發髻,發髻上又有籠著神光的飛天像,造型極為優美。


    蘇進緊盯著這個頭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果然沒錯,就是龍門石窟的造像。”


    張萬生腦筋一轉,立刻問道:“河南洛陽那個龍門石窟?”


    蘇進說:“是。”


    龍門石窟相關的各種事情浮現在他的腦海裏,甚至也包括這個世界原身所了解的一些。


    與馬王堆不同的是,這樣一個石窟一早就被發現——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直存在在那裏的。


    龍門石窟位於河南洛陽洛龍區龍門鎮,位於洛陽南郊。它始建於北魏孝文帝年間,從那之後一直延續修建至宋朝,前後經曆了四百多年。


    它建立於伊水東西兩山的峭壁上,一條伊水從中間流過,讓它如同長河之門,所以龍門石窟古稱為“伊闕”。石窟南北長達一公裏,共有九萬七千餘尊佛像,最大的佛像高達17米,最小的僅有2厘米。


    除了這十萬佛像,它還有數千碑刻,以及大量法器、瓷器、青銅器等文物。


    它延續時間長,跨越朝代多,充分展現了四百年來人們生活、審美、技藝的變化。千米石窟、十萬雕像,更是氣勢磅礴、美侖美奐,堪稱華夏雕造史上的奇跡。


    自古以來,龍門山色就是洛陽八大景之冠,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也曾寫下“洛都四郊,山水之勝,龍門首焉”的句子。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堪稱奇跡的盛景,卻從它初建開始就備受摧殘。


    在中國古代曆史上,有著名的“三武一宗”滅佛事件,佛教史上稱為“法難”。它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後周世宗的四次滅佛事件。


    龍門石窟作為佛教勝地,四次滅佛,它就遭遇了三次破壞。


    第一次北周武帝滅佛時間離石窟修建僅僅隻有50多年,最大的一次則是唐武宗時期。


    露天石像本來就容易遭遇風吹雨打的氣候侵蝕,人為的破壞又讓龍門石窟雪上加霜。


    然而,它最嚴重的破壞還是在1900年之後的戰亂時期。


    日本人學者關野貞在他的《支那文化史跡》中記載:“洞窟中的多數佛頭,能取下的都賣給了外國人。”那之後,這座壯美的石窟仍然不斷遭遇瘋狂的破壞與掠奪。


    在蘇進上個世界裏,它十室九空,佛首佛像流落至日本、美國、英國等各家博物館裏,反而是在原址的龍門石窟,隻能看見殘破的石像與不全的身軀了。


    這個世界的原身對這一奇跡般的曆史遺跡同樣有所印象。在他的記憶裏,龍門石窟同樣經曆了這樣的浩劫,保護極為不力。而且,在蘇進原先的世界裏,近幾十年來,它的破壞與盜掘已經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遏止。而在現在這個世界裏,它隻是座落在那裏,平靜地將自己殘破的身軀暴露在外,忍受著一群又一群竊賊把屬於它的寶物運輸出去。


    這是蘇進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最為痛心的事情之一。


    他沒想到,它這麽快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蘇進的手指輕輕動了動,從石像表麵輕撫而過。


    為了避免進一步出血,他一直還連著監控儀。現在,監控儀上的曲線總算漸漸趨於平穩,護士剛準備開口阻止的,看見這情況,總算放心了一點,但還是提醒道:“病人注意控製情緒,波動太大的話,可能會引發下一次出血的。”


    蘇進點點頭,聲音略微虛弱地道:“我知道的,謝謝你。”


    他總算整頓好了情緒,雖然仍然躺在病床上,但仍然用一個文物修複師應有的專業態度對張萬生說話。


    “沒錯,這個石雕佛頭出自河南洛陽龍門石窟,它臉型瘦長,氣質溫和,符合北魏佛像應有的特征。也就是說,它是龍門石窟最早的佛像之一。”


    張萬生“唔”了一聲,抬頭看他一眼,道:“我就猜到你會知道了。”


    他說得理所當然,蘇進隻是一笑,問道:“不是有四個佛頭嗎,另三個呢?”


    張萬生理所當然把另外三個佛頭也一起拿了過來,現在擺到蘇進麵前讓他看。


    另三個佛像臉部渾圓、看上去有些富態,然它生動自然,帶著一股特有的灑脫之氣,刀法圓滑,技藝上也有所提升。


    張萬生說:“這三個佛頭應該是唐代的作品吧?”


    蘇進讚歎地看著它們,點頭道:“是的,這種雍容的姿態,當然隻有盛唐時期才會出現。龍門石窟有60%的部分都是唐代建成,技藝極為精湛,規模也極其宏大,是我國石刻藝術的典範之作。張前輩你看這佛頭,豐頤秀目,儀表堂堂,當初雕刻它的工匠不僅技藝精湛,也一定是個佛教徒。他把自己的信仰與虔誠全部融入了其中……”


    張萬生也欣賞地看了半天,道:“幸好你出手把它們留下來了,不然到時候飛機一起飛,被送到國外去,想要追迴來可就不是容易事了。”


    談修之忍不住在旁邊說:“不管怎麽說,自己的安全還是很重要的。佛首就算流失,也有再追迴來的可能,你這條命沒了,那就是真沒了。”


    蘇進笑著說:“嗯,我記得了。”說完,跟張萬生對視了一眼。


    “你根本就沒記住!”談修之看著他們的表情,無奈地表示。


    張萬生說:“被截下來的除了四個佛首,還有這些。”


    他翻出那些壁畫和石刻,拿給蘇進看。


    這些壁畫也好,石刻也好,全部都是從石壁上生揭下來的,用簡單的辦法防護了一下,準備直接運往國外。蘇進一看就皺起了眉,沉聲道:“這種手法,路上必然產生損耗,就算運到國外及時修複保護,也不可能恢複到最佳的狀態!”


    張萬生嗤之以鼻:“走私而已,所謀的本來就不是最佳狀態!”


    說著他又遞給蘇進一件東西,意味深長地道:“你看這個,這才是最有趣的……”


    蘇進接過來一看,那是一本畫冊,打印之後精裝而成。畫冊的每一頁,都是一個孩子的笑臉,他們相貌不同、服裝不同、所處的地方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他們的表情。


    他們咧著嘴,眯著眼睛,笑得極為開心快樂,好像所有的陽光,全部聚集到了他們的臉上一樣。


    “拍得很好啊。”蘇進讚歎,一頁頁翻看。


    談修之說:“這是飛機上一個人主動交出來的。他說這是他側座上的兩個人,擔心自己無法及時到達倫敦,讓他轉交給自己的孩子作為生日禮物的。他也很欣賞這些作品,覺得它們是不錯的生日禮物,但心裏覺得不對,於是交給了我們。”


    蘇進點頭說:“他很敏銳,這畫冊裏麵有夾層。張前輩應該也發現了吧?”


    張萬生哼笑了一聲說:“我已經把它拆開,把裏麵的東西取出來了。”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極為古怪,仿佛是嘲諷,又仿佛是憤怒,“簡直喪盡天良,用這樣的畫冊,運輸那樣的東西!”


    談修之又遞了個文件夾過來,裏麵夾著的就是張萬生從畫冊裏取出來的東西。


    蘇進放下畫冊,打開一看,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這要被裹挾出去的不是文物,也不是拓刻,而是一頁頁的計劃書。


    蘇進翻了一下,眉頭登時緊緊皺起,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龍門二十品!”


    這赫然是一份盜竊的計劃書,什麽時間怎麽潛入,怎樣把文物偷竊出來,依循什麽樣的渠道運到國外,由什麽樣的人接應……


    這份計劃書上全部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一模糊不清的,就是所有的地點與人名,全部都用特殊的代號表示,一時間無法判清究竟是誰。


    如此詳盡計劃針對的目標,就是龍門二十品,位於龍門古陽洞北壁上的二十方造像題記。它們是北魏時期書法藝術的精華之作,魏碑書法的代表作,更因為題記中涉及的史實,對當時的曆史與文化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


    這二十品碑刻自被發現以來,就以其無窮的藝術魅力成為了龍門石窟最有價值的文物之一,很多魏碑愛好者學習書法,就是從龍門二十品開始。


    如此珍貴的文物,現在竟然被文物販子窺視,還做出了如此詳盡的偷竊計劃?


    蘇進迅速連翻了幾頁,看清了計劃的實施時間。


    正好就是一個月後,計劃裏的關鍵人物就要聚齊在洛陽當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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