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不僅僅隻是藝術品,這件事情樊八段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之所以會在之前的講話中,無限拔高文物的藝術價值,意圖以此重定文物評級,其實是包含著自己濃濃的私心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增強自己發言的說服力,他對用來展示的文物當然要進行精挑細選。


    這幾件文物,首先在外觀上要有要求。它們要麽不好看,要麽奇特詭異,總之就不是普通大眾能夠審美的藝術品。


    另外,它們的來曆必須不明,難以被鑒定。不然,拿一件知名文物出來,即使它滿足前一條條件,很多人也會瞬間意識到他話裏的問題。到時候,就算不敢當麵反駁,讓一些聲音蓄積起來,沒準也會造成什麽麻煩事。


    蘇進手上拿著的這件青銅麵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它外表奇詭,絕對不是中原慣有的造型,一定是異族的。


    對於異族文物,大部分人都會下意識地看輕一點,覺得它無法專承文化大統。


    樊八段也另外調查並且還找人鑒定過,沒一個人知道它的來曆,隻能從它的銅色和銅鏽勉強看出來,它至少應該出身於兩千年以前,是一件真正的古物。


    曆史悠久,來曆不明,外表奇詭,這正完美符合了樊八段的要求,於是被他帶上了台。


    蘇進一手持著那個青銅麵具,另一隻手招了招。


    慕影立刻湊近耳麥下命令,攝影臂轉動,湊了過去。


    這樣一來,青銅麵具的形態更清晰地出現在大屏幕上,每一個細節都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蘇進說:“譬如這個青銅麵具,它代表的就是一個巨大的發現,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巨大寶藏。”


    他轉了個身,從另一個托盤裏拿起那支青黃色表麵斑駁的玉圭,麵帶微笑地問道,“有趣的是,不知樊八段把這支玉圭拿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它跟這個青銅麵具,其實來自同一處。”


    他看向下方杜維,道,“杜組長,我想您現在就可以調人去看看了。”


    “1929年,四川廣漢市一個農民無意中發現了一坑玉石器。1934年,一支考古隊成立,由當時的廣漢縣縣長羅雨倉主持,進行了十天的發掘,收獲非常豐富,並因此整理出了《漢州發掘簡報》。簡報上列舉了當時主要發現的概要,其中就包括這支玉圭和這個青銅麵具。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兩件文物都是從1934年考古隊的手上流傳出來的,隻是時間太久,已經不知來曆了而已。”


    “後人曾經據此調查過,廣漢這個考古遺址應當是古代蜀國的一個中心都邑,約出現在三千年至五年前以前。作為一座大型城市,它的占地應當非常廣闊,蘊藏文物非常多。它的地址,應當就在廣漢三星堆一帶!”


    蘇進說出最前麵兩句話的時候,杜維就已經站直了身體,摸出了電話。


    等到蘇進說完,他已經毫不猶豫地撥出了電話,下了命令。


    不管蘇進說的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擺出這樣的姿態來,給蘇進做足這個麵子。


    結果沒想到,他剛下完命令掛上電話不久,手機就再次響了起來。


    對麵傳來極其激動的聲音:“老大,你消息太靈通了!那邊剛剛報上來,我也是才知道的!”


    杜維一怔,問道:“你說什麽?”


    那人道:“嗐,當然是三星堆啊!三星堆那邊發現了一個大遺址,那邊剛用平天機械的儀器探測了一下,估摸了大致範圍,然後寫了報告上來。”


    杜維下意識地按了外放,他身邊不遠處站著的正是慕影,她對新聞這種事情極其敏感,毫不猶豫地把話筒湊了過去。


    對麵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出,震響在廣場之上:“距四川廣漢城約七公裏,三星堆的位置,發現了一個大型古文化遺址。粗步估算了一下,這是一個遺址群,平麵呈現南寬北窄的不規則梯形,總麵積約1200公頃。就現在發掘出來的文物看來,它最早應當起至五千年前,新石器時代晚期;最遲約在商末周初,三千年前,前後延續約兩千年。老大,西南地區從來沒有發現過這麽大的古文化遺址,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必將填補當地曆史文化研究的空白!”


    之前華夏科學院和各大學來了一大群專家學者,他們都是奔著帛書來的,到現在都沒有離開。


    他們對文物協會內部的紛爭不太感興趣,一直在圍觀那些帛書,大有就在這裏開始研究的勢頭。


    蘇進說話的時候,一些人轉過了頭仔細聆聽,若有所思地微微點著頭。


    此時,文安組那個人的聲音響起,才說到一半,所有的專家就全部齊刷刷地轉過了頭,緊盯著那邊不放。


    等到他的話告一段落,杜維對那邊交待了幾句掛上了電話之後,一個教授立刻衝到圜丘壇邊,手扶立柱對著杜維大喊:“杜組長是吧?這個遺址現在能開放嗎?我們能過去看看嗎?”


    杜維經驗豐富,反應極快。他立刻微笑了起來,道:“遺址剛剛被發現,有待開掘考證。迴頭我們會向各位有興趣的教授發放邀請函,正式請你們過去考察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個銀發的教授如釋重負,臉上帶著欣喜的笑容,連聲說道。


    旁邊另一個專家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笑著說:“老韓啊,你的課題一直都是西南地區文化,看來這一次又要有大論文發表了!”


    姓韓的銀發教授咧著嘴,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同喜同喜,哎呀這真是太好了!”


    如此重大的發現,在西南曆史文化研究……不,在整個華夏曆史文化的研究進程上,都是一個重磅消息。


    不光是韓教授,其他專家教授也都是滿臉笑容。他們暫時放開了帛書,開始激烈討論迴頭要通知誰,要怎麽帶隊去三星堆。


    台上討論熱烈,台下卻一片安靜。


    無數雙目光緊盯蘇進,完全沒辦法移開。


    這一刻,他們的心裏同時浮現出了兩個大字——


    “天命!”


    如果不是樊八段拿出三星堆這兩件文物,它們不會出現在蘇進眼前。


    如果不是蘇進博聞強識,連《漢州發掘簡報》這麽偏僻的報告也看過,也記得,他當然也不能認出它們究竟是什麽。


    最湊巧的是,蘇進認出這兩件文物,說出它們來曆的時候,在華夏的另一個角落,三星堆遺址也被發現了!


    冥冥中仿佛有著一種力量,讓蘇進的一舉一動都變得有了意義。


    文物修複師大多有點迷信,他們感受到了這種力量的存在,也隻有一個詞能夠對它進行解釋。


    “天命。”


    這不是老天爺的意誌,還能是什麽!


    緊接著,杜維再次舉起了手機,大聲道:“我剛才把這兩件文物的照片發到了當地,他們確認的結果返迴來了。沒錯,這兩件文物跟現在已發掘的文物特征一致,的確來至同一處!”


    又一次證明,蘇進的判斷的確準確無誤。


    這個青銅麵具再怎麽怪異,這個玉圭再怎麽樸實無華,它的背後都站著一整個古代遺址。從三千年前到五千年前,時間跨度兩千年,占地麵積1200公頃,不管從哪個角度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發現。光是看專家教授們的激動,就已經可以看出其中蘊含的價值!


    改寫西南文化與曆史,影響全國文化脈絡與走向……


    文物修複師們有些開始全新思考,有些開始重新反思,他們的想法大致都是一樣的——


    文物究竟是什麽,它的價值應當體現在何處?


    這時,台上的蘇進再次抬起了手,指向了第三件文物。


    這個動作仿佛一個信號,一瞬間,下方所有的話語全部消失,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前兩件文物有如此重大的意義,難道第三件文物,那個簡陋樸素,甚至稱得上難看的瓷罐,也有什麽了不得的來曆嗎?


    “一件文物不是獨立存在的,它美不美,有沒有意義,要把它放到當時的時代裏來看。”


    “汝窯的確至清至美,冰裂蟹爪紋純由天成,但是,它是突然出現在曆史上的嗎?它最初的形態空間是什麽樣子的?”


    蘇進點了點那件瓷罐,道,“各位請看,這就是它最初的樣子。”


    “這一件,叫作原始青瓷,是瓷器最早出現在人類曆史上的形態。沒有人知道它當初是怎麽出現的,有說是對瓷土進一步了解、燒製技術進一步成熟之後的結晶;也有說是無意把瓷胎沾上了草木灰,意外燒成的結果。原始青瓷的瓷胎與普通瓷器類似,都是高嶺土。它的瓷釉通常分布在器表以及口沿內,器內則保持瓷器原質。這些瓷釉,也與一般的豆青色釉成分近似。”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這件瓷罐,把它翻轉展示在眾人麵前,各種特征果然都跟他所說的一致。


    “從瓷器的胎骨、施釉和火候看,基本上已經具備了早期瓷器的特征。但是由於胎、釉的配料不準確,控製火候的能力不足,通常質量較差,被稱為原始青瓷。”


    蘇進看向樊八段,不讚同地搖了搖頭,道,“它的確不美,大部分人也不會過多的形容它的外表。但是讓我們迴想一下。原始青瓷通常出現在商代,那時候的人對世界對周圍的認知還處於極為淺薄的摸索狀態。就在這種狀態下,古老的工匠不斷進行各種嚐試,之後的工匠又在此基礎上不斷進步創新,最後將這麽樸拙的瓷器打造成如此美侖美奐的汝瓷,這本身難道不是一件奇妙,而又值得向往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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