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許八段同樣也在進行前期準備工作。


    他將要修複的是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因此他現在拿上台的,一共有十幾箱不同的琉璃構件。


    許家家傳就是古建築修複,是南方古建修複著名的世家之一。他父親許正輝家傳技藝,自己也極具天賦,學到四十八歲時,就已經成為八段,及至六十三歲那年,升任九段。


    在文物協會的規矩裏,一個修複師升成九段,成為“墨工”,是畢生最大的榮耀,是要進行正式儀式,載入史冊的。


    許八段記得很清楚,那年自己三十六歲,同樣也是一個修複師。他親眼看見三名九段帶著九名八段到自己家裏來,在許家門口修建了一座“墨工坊”,舉行了正式的儀式。


    那一天是個大晴天,金色燦爛的陽光從天空下曬落下來,照在彩繪的牌坊上,耀眼奪目。


    那一次,共有兩百多名修複師前來慶祝此事,排滿了許家門外的一整條街。所有修複師,無論是什麽段位,無論以前有過什麽樣的實績,全部都向父親行以大禮。他們臉上的尊敬發自內心,絕無半點虛假。


    這件事情給許八段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自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了自己未來的目標。


    他也要像父親一樣,站到文物修複界的頂點,讓所有人見到他,都退後三尺,行以大禮!


    四十七歲那年,他終於也升成了八段,比父親還早一年。


    但自那之後,他就卡在了這個位置上,遲遲得不到晉升。


    八段到九段之間,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的。那是一種圓融如意,通達明練的感覺,聽著好像是很唯心,但到了那個境地,就自然能感受到。


    許八段沒有這種感覺,他甚至完全摸不著頭緒。而他心裏其實也很清楚,他的確跟他父親還隔了很遠的距離。


    有時候,你越站到高處,越知道前人離自己有多遠。許八段就是這樣。


    更年輕一點的時候,他覺得父親就是父親,似乎跟旁人沒什麽太大區別。但現在,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他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那個境地了。


    於是他換了條路開始走。四十八歲那年,父親退居二線,成為家族長老。他挾著八段的勢頭,升任家主,父親給予了他全力的支持。


    五十一歲那年,他進入文物協會,成為五名長老之一。


    五十三歲那年,他在五名長老裏占據了數一數二的位置,有了更強大的話語權。


    他以另一種方式,站到文物修複界的頂點。


    他現在在這個世界裏的份量,還要超過了他的父親!


    然而今天,竟然有人要來挑戰他的權威?


    蘇進剛才說的話,有一部分許八段也是聽在耳朵裏的。


    他覺得很好笑。


    蘇進說,他發起挑戰,他可以提前對需要修複的文物進行研究與了解,撰寫方案。但老實說,身為被挑戰者,他們五個高段修複師看似臨時應戰,但哪個拿出的文物不是深思熟慮已久,哪個不是潛心研究多年?!


    譬如他現在手上的這套大報恩寺琉璃塔構件,正式發掘是二十二年之前,是由他父親許正輝九段帶迴家裏來的。


    二十二年來,許家上下集合上百人之力,對它進行全力研究。在曆史上它是什麽樣子,是用什麽材料什麽工藝製作的,這樣的材料原產地在哪裏,現在可以通過什麽方式收集到。


    構件表麵的圖樣是什麽,是由於什麽原因造成的損毀,應該如何還原……


    光是圖紙,他們就畫了八大箱,許八段也在這上麵花費了無數時間,每一張圖紙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二十二年,上百個人,他們所花費的心力,豈是蘇進這樣一個小小的年輕人可以達到的?


    雖然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甚至在此之前,主持這項工作的不是他而是他爹許正輝,但現在他把它拿過來接受挑戰,同樣心安理得。


    他是許家的家主,而文物修複,從來都是有傳承性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


    但是,身為許家家主,許八段也非常清楚。這樣的流通,僅止於他們家族內部。


    大報恩寺琉璃塔修複,就是他們許家的不傳之秘,任何人想要越雷池一步,都會遭到許家的全力打擊。當然,他們也絕不可能把它泄露出去,隻會當作家族重寶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


    所以,他現在聽見蘇進這句話,才會如此震驚。


    教人怎麽使用工具,怎麽對文物進行檢測,這還是在他理解範圍之內的,從某個角度來說,也不過是“賣廣告”嘛。


    演示文物修複手法也算了,畢竟外人能看見的隻是一些皮毛,這本身也是驚龍會存在的意義之一。


    但是,展示自己的修複方案就是另一迴事了,讓其他修複師對照修複方案參觀自己的修複過程,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哪個修複師會這樣做?


    把自己最拿手的技藝教給別人,以後他還怎麽混飯吃?!


    許八段內心震驚,他盯著自己手上的琉璃構件看了一會兒,目光緩緩移到蘇進的臉上。


    蘇進一如即往的鎮靜從容,唇畔帶著笑意,眼神卻非常認真,顯然他所說的的確是自己的真心話。


    許八段心裏突然湧上了一種不知名的感覺,這感覺極為複雜難以分辨,讓他一句話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要公布修複方案?”


    蘇進點頭:“是的,所有想看方案的人,都可以拿到一份。”


    “那我呢?我也可以看嗎?”許八段問道。


    蘇進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迴應道:“當然可以。不過我也有一個請求。”


    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也不知道這家夥會提出什麽非份的要求……許八段露出一絲冷笑,道:“你想要什麽?”


    蘇進指了指他身邊的文物,道:“金陵大報恩寺,我聞名已久,非常仰慕。這些構件……”


    “不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許八段斷然拒絕,“琉璃塔修複技藝,是我許家不傳之秘,絕不可外授於人!”


    蘇進揚了揚眉,他露出一絲苦笑,道:“不是的,我不是想知道您怎麽修複。我隻是想問,我可以近距離看看這些構件嗎?”


    “隻是看看?”許八段愣住了。


    “對,隻是看看,如果您覺得不妥的話,我可以不觸碰它,隻用眼睛看。”蘇進點頭肯定。


    許八段老臉一紅。蘇進連方案都舍得給人看,他連這點要求都要拒絕……他清了兩下嗓子,說:“隻是看的話,當然沒問題,隻要不損壞它,上手也可以。”


    這點他倒是很放心,眾目睽睽之下,蘇進也不可能做什麽手腳。


    蘇進點頭道謝,他轉身從桌上拿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微笑道:“這就是我事前為帛書準備好的方案,請您斧正。”


    許八段矜持地點頭,接了過去。


    不遠處張萬生看著他的表情,嗤笑一聲,說:“鼻子要翹到天上去了!”


    旁邊許正輝九段苦笑搖頭,低聲說了句:“見笑……”


    蘇進反倒並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他毫不在乎地把方案交給了許八段,自己就走到另一邊看起那些琉璃構件來了。


    在他上個世界,他並沒有參加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修複工作。


    早在58年,就在南京一帶發現了大量的琉璃構件,但大報恩寺的修複事宜,直到2004年才開始籌劃,2007年才正式開始遺址公園的建設。


    這是一個規模極大的工作,並不亞於天壇、故宮這樣的項目。蘇進當時正忙於故宮修複,隻遠程參與會議,加入了一些討論,並沒有真正進入工作中。


    而直到他離開前不久,遺址公園才正式竣工,他一直沒來得及抽空去看過。


    結果沒想到,穿越了一整個時空,來到了這裏,那些琉璃構件又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麵前。


    不知道金陵大報恩寺現在怎麽樣了,開始修建了沒有。原身的記憶裏完全沒有關於這個的項目,他也沒來得及抽空去那邊看看……


    蘇進陷入了短暫的凝思,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構件上。


    據曆史上記載,大報恩寺的琉璃塔構件,在當初製作時,就一共製作了三套。建造琉璃塔時用了一套,另兩套則深埋於地下,準備後麵維護之用。


    正式的琉璃塔焚毀於太平天國時期,後來從附近的地下挖出了一大批殘缺不全的磚件,證實了曆史的記載。


    蘇進記得,這批構件包括琉璃塔拱門與琉璃釉浮雕磚,深埋地下,沉睡了數百年。當它們被挖掘出來的時候,釉麵剝落,極為斑駁。


    所以,在修複之前,首先要構件本身進行修複,然後再把它們拚合成原先的形狀。


    蘇進就跟他之前所說的那樣,隻有肉眼看,並沒有上手觸摸。另一邊,許八段遠遠往這邊看,看見這情景,總算鬆了口氣,心道,這小子總算還是有點眼色的……


    許八段在離開之前,已經把構件全部從箱子裏拿了出來,進行了一番整理。現在它們一件接一件,排列得整整齊齊。許八段顯然也是對它們進行過很長時間的研究與考察的,裝箱的時候,它們就已經被分過一次類。現在排列起來時,也按照了一定的順序,並不混亂。


    因此,蘇進一眼掃過去,立刻在腦海中把這些構件放到了合適的位置,勾勒出了它們大致的形狀。


    這是一座琉璃塔拱門,上麵有雷公像、有飛天、有騰龍,裝飾極為華麗,氣韻極為流動。可想而知,當它被修複完成之後,將會多麽輝煌壯觀,拿它來奪段,簡直有點大材小用的感覺了。


    看來是個勁敵呢……


    蘇進這樣想著,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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