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八段圖窮匕現,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之前許八段的論道隻是一個引子,現在由他進行引申,帶動所有人的情緒,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重定文物分級的製度。


    以前,文物有級有品。品相之分,還比較好說一點。損壞到什麽程度了,能不能修複,修複難度有多少,相對來說是有一套客觀標準的。


    但是文物的級別就不好說了。


    一件文物是不是珍貴,為什麽珍貴,它應該被分到什麽樣的級別……看上去很簡單,其實內在同樣有一套標準,而它的影響非常深遠。


    小到一件文物的收藏以及拍賣價值,大到對修複師能力以及薪酬的評估……幾乎是將會震動整個文物修複界的大事情。


    而從許八段到樊八段這一套話術下來,從文物的藝術價值,到普通人的審美趨向,再到收藏家的愛好傾向,似乎並沒有什麽問題。


    文物被創造出來的時候,的確是為古人而服務的。但是時間過去了這麽多年,留下的是現在的人。為現在的人服務,當然要符合現在人的審美。


    那些黯淡無光、讓人完全喜歡不起來的文物,一年看就不值錢,為什麽要用那些虛偽的話加以矯飾,好像要炒起它的價格一樣?


    樊八段的這句話一放出來,下方修複師們竊竊私語,一時間還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們還沒完全會過意來,這件事究竟會給他們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呢。而電視機前、電腦麵前的那些觀眾,已經有不少人在表示讚同了。


    “說得對啊!”


    “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好多東西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麽好處”


    中間當然也會有一些異樣的聲音出現——


    “你看不出來,不代表別人看不出來啊”


    “審美這麽主觀,我就覺得那件玉圭很美怎麽了”


    “總覺得他們的話裏有哪些不對……”


    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小眾的聲音,一點也不主流。


    現在的人,尤其是網絡上這一群人,早就已經被培養出來了自己的審美。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現在樊八段的話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要把同樣的價值觀抬到前列,他們當然會讚同了。


    蘇進一直沒有吭聲,旁邊杜維正在跟舒倩竊竊私語。國家文物局將要成立,很多規章製度都應該重新建立起來,這其中就包括了全新的文物分級製度。


    也就是說,這個分級製度,本來就是在他們的計劃之內的。但是文物協會現在把它提出來,很明顯是要跟國家文物局打對台,就是要從他們手上搶奪話語權!


    而他們選擇了一個很好的時機,還利用了天空電視台對驚龍會的轉播,把這件事的影響擴大化了。


    “太狡猾了!”舒倩憤憤不平地說,“在這個時候提出這件事情,擺明了就是要架秧子嘛!”


    杜維沉吟道:“而且提出這個標準,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舒倩說:“聽上去還是有點道理的。老實說,我以前也覺得那些文物太簡陋了,沒什麽好看的,隻是不敢說而已。”


    杜維搖頭,說:“但是文物,真的隻能用藝術價值來評定嗎?”


    他環視四周,蘇進也順著他的目光,向四周看去。


    不遠處就是那四位收藏家,現在鏡頭不在他們身上,他們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麽。從偶爾透出來的隻言片語裏可以聽出來,他們對文物的價值的確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這套看法從某個角度來說,跟樊八段有些不謀而合。


    身為收藏家,一切本著自己的喜好出發,他們當然更願意收藏那些自己更喜歡的、更具有審美價值與藝術價值的文物了。


    現在他們在討論的,幾乎也是基於這個論點出發,唯一值得探討的,就是“審美喜好”的問題。


    各人的喜好不同,有人喜歡純粹簡潔,有人喜歡精致華麗,有人喜歡雄渾大氣。不同的審美喜好,又有什麽高下之分了?你怎麽能說我喜歡的就是好的,我不喜歡的全是垃圾?


    蘇進往更遠處看去,周圍的其他修複師也都在交頭接耳,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討論。


    但是有一點很明顯,他們有意無意圍繞的,都是一些並非修複師的人。從穿著打扮,以及舉止儀態可以看出來,這些人,大多也都是跟任爺他們一樣的收藏家,或者有財力的文物愛好者。他們一擲千金購買文物,他們花費巨資邀請修複師修複文物,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就是修複師們的金主!


    “如果我比較蠢一點的話,倒是很願意讚同這個定級原則的。”


    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從蘇進不遠處傳來,他轉頭看過去,看見談修之正挑著眉,掃視四周。


    談修之道:“審美沒有統一標準,但是錢有。”


    蘇進沒有說話,隻是這樣看著談修之。


    談修之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說:“每個人的審美標準都不一樣,但是每個人對一件文物能出多少錢,那是差不多有個數的。”


    “談四爺”在圈子裏的地位,那是不用說的。而且剛才在蘇進第二次奪段的評分中,他也展示出了自己非同一般的鑒賞實力。所以這時候他這時候一開口,任爺等幾個大收藏家全部都閉上了嘴,轉過頭來安靜聽他說話。


    談修之看著他們,說道:“到時候我們出的錢多,請得起比較高級的修複師,這件文物的藝術價值究竟為何,就該由我們說了算了。那些小收藏家,就算再怎麽愛不釋手,再怎麽覺得它有價值,出不起錢,請不起大修複師……嗬嗬,那也是白搭。”


    令狐先生皺著眉道:“那還是藝術價值嗎?那不該是……”


    幾個人麵麵相覷,還是於先生首先說了出來:“那還是金錢開道,經濟價值說了算嘛!”


    “可不是如此。”談修之輕輕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幾個收藏家一起沉默。


    他們能做到現在這個程度,手上的錢肯定是少不了的,在圈子裏的地位也非常高,話語權非常大。如果真的按樊八段和許八段他們說的這樣搞,毫無疑問,一件文物究竟有沒有價值,評級如何,他們是很能說得上的話的。


    這樣一來,他們的地位就無形中提高了,看上去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但是,事實真的如此嗎?


    他們收藏得太久了,對文物也有一定的鑒定眼光,還算能自己做出一些判斷。但是這圈子裏很多人是做不到這樣的。他們收藏文物,並不代表他們對文物就擁有足夠的鑒定能力,很多時候,需要依靠身邊的掌眼——這些掌眼,也常常都是一些文物修複師。


    到時候,一件文物值不值錢,有沒有價值,還是他們說了算嗎?不,還是那些有名望有段位的修複師說了算。


    再說了,就像他們之前考慮的一樣,個人審美眼光是主觀的,藝術價值這個東西,很難用一個標準進行評判。沒有統一標準的東西,如何依靠它來評級?


    而這麽主觀的東西,誰會把持住最後的話語權?


    幾個人麵麵相覷,最後任爺輕輕哼了一聲,說:“文物協會的心,也太大了。”


    在四人裏,他算是跟文物協會關係最親近的一個了,連他也這樣說,可見這次許八段和樊八段他們想做的事情,野心有多麽大。


    他們想要搶奪的,不止是重新定規矩這個過程中的一些話語權,他們是想依此重立文物修複師的地位,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更高!


    然而,這裏是什麽場合?


    這裏是驚龍會,聚集在這裏的,絕大多數都是文物修複師。


    談修之能想到的事情,這中間肯定也有一部分人能想得到。而隻要有一部分人讚同,許八段他們的提議就能順利開展下去。


    不用懷疑了,這次的計劃絕不是隻有兩個八段聯合謀劃的,五位長老,一定全部牽扯在內!


    場上騷動漸漸有點控製不住了,聲音越來越響,各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激動。


    樊長老高高站在圜丘壇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下方,唇角重新噙上了一絲笑意,眼中含著滿意。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看向遠方。


    這一些事情,的確是他們謀劃了很久的。


    文安組想成立國家文物憶中,想從文物協會身上搶走權力,也得看看他們願不願意!


    現在還是人們渾渾噩噩,一切規矩尚未定立的時候,現在不謀取一些什麽,還等什麽時候?


    他們就要搶先在這一片渾沌之中,劃下自己的道來。隻要今天把生米做成熟飯,以後文安組也隻能順著他們的路往下走了。


    周圍的騷動漸漸變成了喧嘩,樊長老聽著這樣的聲音,一點也不以為忤,反倒像是聽見了勝利的號角一樣。


    他心裏很清楚,現在正在議論的,不光隻有下麵的文物修複師,一定還包括了更多的普通民眾。


    對於修複師來說,未來可能擁有更大的話語權,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而對更多的普通民眾來說,他們可不會管那麽多


    。他們對文物沒那麽多了解,他們隻知道,有一些文物的確是美的,但還有一些,完全看不出美感的東西,竟然也被一直抬得很高,簡直不可理解。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他們就想要看到自己喜歡的文物,想要對那些不理解的表示異議!


    而當內部的聲音與外部的聲音相互應和,文物協會各長老們想要的“大勢”就已將成,杜維杜大組長,你現在還有什麽辦法?


    樊長老誌得意滿地看向杜維的方向,結果還沒有找到杜維的人,已經先對上了一雙銳利如刀鋒一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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