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人蘇進到蘇六段,蘇進不過花了一天的時間而已。


    他微微一笑,向任爺等人拱手,恭敬地道:“多謝各位。”


    多謝你們能夠公正以待,依照本心打分。


    這位話,蘇進沒有說出來,但是任爺等全部都聽懂了。他們隻是一笑,心裏都很有感慨。


    伍六段特意請來他們,是想給蘇進送人頭的嗎?


    當然不是。


    但有趣的是,伍六段在請他們來當裁判的時候,的確沒有另外打過招唿,讓他們表露一下偏向什麽的。


    一來,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為收藏大家,而不是收藏“愛好者”,他們的一大憑依,就是他們收的是真貨。這除了個人渠道以外,跟自身的眼力也是很有關係的。


    他們要是在驚龍會這樣的場合,胡亂鑒定胡亂打分,說出去丟的是伍六段的臉嗎?不,丟的是他們自己的臉!


    所以,伍六段從請他們來開始,就沒打算在這上麵討便宜。相反,他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姿態,一個公正無私、人脈深廣的姿態。


    任爺跟文物協會打交道打得很久了,跟各位長老都有過深入的交往。


    因此他很清楚,伍六段的這個姿態,學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兄長,伍八段伍長老。


    伍長老向來就是如此,不管心裏怎麽想,表麵上一定表現得大公無私,不偏不倚,仿佛道理從來都站在他那一邊。而實際上,類似以假亂真這種小手段,他背地裏做了無數次,偏偏還拿著道理,別人不能說他什麽。


    結果這一次,他終於陰溝裏翻了船。


    堂堂正正的本事,對方完勝;私下裏的小手段,也自己看走了眼。


    伍六段站在原地,臉上像是開了顏料鋪子一樣,五顏六色變幻個不停。


    最後,他終於扯下自己胸前的徽章,重重甩在地上,轉身就走了。


    那個徽章是用金屬製成的,非常結實,在地上彈跳了幾下,也沒見一點損傷。


    過了一會兒,談修之笑了笑,走過去把它揀了起來,迴來遞到蘇進手上,道:“恭喜你了,蘇六段。”


    按理說,新晉的六段,即使是奪段而來的,也不會使用原有的徽章,文物協會會給他們發個新的。但無疑,這個徽章相當於是伍六段認輸的一個標誌。


    蘇進微微一笑,伸手去接。


    結果就在他接到的前一刻,談修之一收手,讓他的手落了個空。


    談修之意味深長地看他,問道:“梅瓶內部,真有雍正款識?”


    蘇進抬頭迴視他,沒有說話。


    談修之走到工作台旁邊,拿起那個梅瓶,接著又拿出手機,打開電筒,向裏麵照去。


    蘇進“萬孔千絲”的手藝再怎麽完美,也沒辦法照應到瓶子內部。這樣一看,幽暗的瓶身上生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紋,像是蛛網一般四處攀爬。蛛網深處,隱約可以看見金色的反光,正是金絲縫合的痕跡。


    談修之把瓶子轉了一個圈,光線沒有半點遺漏地照到了它的每一個角落。


    可以看得很清楚,瓶子內部除了那些裂紋以外,到處都幹幹淨淨。什麽“大清雍正年製”的篆體款識,完全不見蹤影——根本就不存在!


    談修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揚眉看著蘇進。


    蘇進攤了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什麽,沒有嗎?”任爺等人聽出了他們倆的意思,也湊上來看。他們圍著瓶子看了半天,果然都沒看見蘇進說的款識,原來,它根本就不存在!


    蘇進坦然地道:“沒錯,我騙他的。”


    “騙他的……”任爺無語,他想起了伍六段剛才的表情。那又氣又恨又悔,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肯定以為自己之前檢查的時候看漏了。


    令狐先生問道:“那你是怎麽看出來,是雍正年間的梅瓶的?”


    蘇進指了指談修之:“就是像他說的那樣,雍正梅瓶,本來就有著獨一無二的形態特征,並不難認。而且,碎瓷最易鑒真,我剛才拿到的本來就是碎瓷片,隻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得出來不同。瓷土的年代、屬地……這些才是最易辨認的特征。”


    任爺等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蘇進說得一點了沒錯,事實上,都已經是碎瓷片了,伍六段還能認錯,其實也是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恐怕他一開始看見“大明成化年製”的端正款識,心裏就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


    不過,說起來,蘇進也提到了雍正梅瓶專有的形體特征。這就有趣了……隻是一堆碎片,他是怎麽看出它完整的形態的?


    難道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每個瓷片所在的位置,看出了肩頸處碎片的弧度?


    這份眼力,簡直神乎其技,再加上這份“千孔萬絲”的手藝,這真的是一個剛剛參加完定段考試的新人嗎?


    “蘇小友,有一句話冒昧問一下。”令狐先生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問道。


    蘇進對這幾位持中評分的收藏家還是很尊敬的,他點頭道:“您請說。”


    令狐先生打量著他:“你今年多少歲?”


    蘇進有些意外,接著笑了起來:“今年十九……生日在年底。”


    現在才二月底,也就是說,這年輕人才剛滿十八歲,按古代的情況來說,連弱冠之年都還不到。


    這,這簡直太驚人了……


    任爺用深思的目光打量著蘇進,突然道:“蘇小友,驚龍會之後,可否賞光到我家來做個客?”


    蘇進一怔,道:“是我的榮幸……”


    他的話迅速被於先生打斷:“哎,你這老任,怎麽這麽不要臉,竟然搶先下手!小蘇,還是來我家吧,我家就在帝都,老任家可是在蘇州,還得你飛過去!”


    “那我家也在帝都呢。”令狐先生斜看著於先生說,“我還有個私人博物館, 蘇小友,還請你撥冗來指教一下。”


    幾個收藏家小孩一樣吵了起來,蘇進在旁邊很無奈。


    談修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習慣吧,頂級修複師,就是這樣的待遇。”


    蘇進說:“不過六段而已……”


    談修之的手一頓,問道:“你的意思是……”


    蘇進問道:“我聽說,高段修複師們,現在都在圜丘壇?”


    談修之眯起了眼睛:“對,都在那邊。”


    蘇進看著他:“那五位長老,也應該都在了?”


    談修之一時間沒有說話,片刻後,他緩緩點頭道:“的確。”


    蘇進眯起眼睛,看向南邊方向,道:“那我們就過去……看看熱鬧吧。”


    …………


    任爺公布結果,奪段比試結束,周圍的人全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在看著兩邊修複梅瓶的時候,他們的心裏就有了這樣的預感,但預感跟實際發生,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結果,他們的預感真的成了真!


    蘇進真的贏了!


    他光明正大地奪了伍六段的段位,從現在開始,就是一個六段的中段修複師了,離高段,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而在一天之前,他還隻是個沒有段位的新人呢……


    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他們麵前,無數人如置夢中,遲遲不能迴神。


    然後,他們迴想起了從定段重試開始,蘇進的表現。然後是三段奪段的修複青銅器,接下來是六段奪段的“萬孔千絲”焗瓷。


    從頭到尾,蘇進的表現,真正擔得起“無懈可擊”四個字。


    兩次奪段,他修複的是完全不同的門類,都展現了強大得驚人的實力。


    這個時候,就算是再心懷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蘇進的勝利,來得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甚至,不少人都覺得,他這樣的實力,已經不止六段的程度,也許還能……更高?


    片刻的失神後,他們聽著蘇進和五位裁判的對話,慢慢迴過神來。


    裁判們想跟蘇進親近,他們這些普通修複師又何嚐不是?


    任何一個修複師,都會非常珍惜跟中高段修複師相處的機會,力度從他們嘴裏獲得隻言片語的經驗。修複一行,極重經驗,他人口中漏出的一句話,就可能是十幾年、幾十年、上百年的累積。


    如果麵對的是普通的中高段修複師,他們可能還會有點距離感。但蘇進不一樣,蘇進是在他們眼前直升到這個地位的。


    這讓低段修複師們感覺非常親切,他們剛一迴神,就不由自主地向著蘇進的方向擠去。他們很想知道,蘇進除了自身的天分之外,能夠在這樣一個年紀達到這樣一個層次,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決竅?


    結果他們剛剛動身,就發現蘇進也開始動了。


    他跟那位“談四爺”說了幾句話之後,轉身向天工社團的學生們招了招手,然後,向著南邊走去。


    現在是驚龍會,南方是圜丘壇方向,現在正在發生什麽事情,聚集著什麽人,大家其實都是知道的。


    蘇進的這個動作再正常不過,大部分人都沒覺得奇怪,下意識地跟在了他後麵。他們一邊走,一邊窺伺著,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他聊個一句兩句。


    隊伍裏,有一個長得憨憨的二段修複師笑著說:“蘇六段去了圜丘壇,不會再繼續奪段的吧?”


    “那怎麽可能……”他的同伴嗤以之鼻,但後半句話還含在嘴裏,他就呆住了。他跟憨厚大個子麵麵相覷,接著又笑了起來。


    一天奪兩次段,那還有可能。


    再來第三次,怎麽可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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