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穹儀祈神結束,隊伍繼續啟動,前往祭天儀式的最後一個地點,也就是天壇圜丘。


    五名長老捧著那五件至關重要的文物,走在最前麵,位於他們身後,僅僅相距十米的就是蘇進、雷寶兒等擁有驚龍真函的成員。


    單是從位置上就可以看出來,不管是不是搭個架子,文物協會的確還是挺看重他們的。


    先前在祈年殿和皇穹宇前行禮的時候,雷寶兒把手放了下去,但禮儀一結束,開始走路,他就又把胖乎乎軟綿綿的小手塞進了蘇進的掌心。


    蘇進現在對他有些憐惜的情緒,於是也隨他去。


    走前走前,蘇進又抬起了頭,去看前麵的那五件文物。


    五名長老的身體把文物擋去了一部分,但文物體積比較大,還是露出了一些。


    顯然,這五件文物全部都是頂級修複師的作品,很有可能就是“墨工”的。


    他們的修複技藝的確非常巧妙,仔細觀察,就連蘇進也會覺得大有收獲。


    但他最注意的,還是中間那個禿頭七段抱著的那件。


    先前五名長老剛剛出現的時候,向九段修複師行完禮,目光跟著就落在了他們身上。蘇進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七段修複師。


    身處如此莊嚴場合,五位長老極力表現出莊嚴的姿態,臉上眼中幾乎沒有絲毫表情。


    隻有這位身材瘦小、頭頂油光發亮的七段,緊緊地盯著雷寶兒,目光中似乎蘊藏了很多難以言喻的意味——讓蘇進覺得很不舒服的意味。


    雖然他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了,但當時的感覺,給蘇進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結果祈年殿儀式結束,五名長老各抱出一件文物,他手裏抱著的,卻是一件燙樣——一件一看就出自雷家的燙樣!


    燙樣其實就是微縮的建築模型,完全等比例縮小,跟實物一模一樣。


    要知道,古代可是沒有計算機的,這樣的等比例縮小,對於當年的工匠來說,簡直是神乎其技的技藝。


    擁有這樣技藝的樣式雷家,的確不愧是第一建築世家。


    禿頭七段抱著的這件燙樣不是別的,正是剛才他們經過的祈年殿。


    瑬金寶頂、藍瓦紅柱,三層彩繪重簷的圓形大殿,建於白玉雕欄環繞的三層漢白玉圓台上。三層重簷下大上小,向上逐層收縮。雖然是微縮之後的模型,卻仍然可以看出巍峨堂皇的氣勢。


    當然,由於等比例縮小,這個燙樣看上去極為精致。


    祈年殿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建築物。它不用大梁和長檁和鐵釘,二十八根楠木柱環繞排列,和枋桷相互銜接,支撐巨大的屋頂。


    它的殿內還有若幹柱子,嚴格按照天象的形式建立。


    四根龍井柱象征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十二根金柱象征一年十二個月;


    十二根簷柱象征一天十二個時辰;


    金柱與簷柱累計起來的二十四之數,又象征一年的二十四節氣。


    除此之外,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全部都在這裏有所代表。整座大殿形式複雜,構築巧妙,象征意味極濃。


    雷家燙樣不是簡單的模型,它是在建築完成前製作的,相當於是對日後的建築一次模擬與預演。


    所以,它不僅是外形相似,更是嚴格按照等比例縮小,裏裏外外的每一個部件,全部都與實物相同。


    也就是說,這位七段手上的這尊祈年殿燙樣,就是實物的縮小版,更難得可貴的是,它是可以拆卸然後重新組裝的!


    雷式燙樣在當時極為出名,是樣式雷的獨門絕技。在蘇進上個世界裏,製作燙樣的技藝早已失傳。


    蘇進一看見這個燙樣,立刻解了之前心裏的一個疑惑。


    之前他在想,文物協會把祈年殿等天壇建築修複到這種地步,一定像以前的文整會一樣,收集過很多資料,進行過很多研究。


    然後一看見這個燙樣,他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毫無疑問,文物協會能做到這一步,多虧了樣式雷家!


    光緒朝時,樣式雷家傳承到第七代雷廷昌,他接任了樣式房掌案,就主持重建了天壇祈年殿。


    按照雷家規矩,那時候一定留下了詳細的圖紙與燙樣。


    一百多年後,當時的資料留到現在,雷家把它給了文物協會,文物協會才能順利地做出這種程度的修複。


    突然間,蘇進低下頭,看向自己拉著的這個孩子。


    雷寶兒小臉兒繃得緊緊的,也正緊盯著那尊祈年殿燙樣在看。這孩子現在流露出來的表情非常複雜,陰鬱、憤恨、難過、無奈、迷茫……最後混合成了糾結,隱沒了下去,消失不見。


    蘇進心中一動,握緊了他的小手。


    難道這祈年殿的燙樣,並不是雷家主動貢獻給文物協會的,而是……


    隊伍到達圜丘。剛一接近,蘇進就聽見了無數嘈雜的聲音。


    可能是因為看見了他們,嘈雜的聲音更加響亮。


    蘇進收迴心神,抬頭一看,發現圜丘周圍被安排了無數的坐位,大部分是空著的,還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坐滿了人。


    最顯眼的是,圜丘的一端已經架起了幾台攝像機,風慕影正帶著幾個年輕人忙碌著。


    蘇進眼神很好,他四下裏一掃,就在人群裏看見了很多熟麵孔。


    文安組杜維大組長,舒倩等分組組長都到了,坐在相當靠前的位置。他們的不遠處,坐著周景澤、楊晉原、駱恆等改建組的成員。


    談修之坐在另一邊,身邊有樂新征、徐方巧等人,他們正在相互交談,聽見修複師隊伍到來的聲音,紛紛轉過了頭。一看見蘇進,他們幾個都帶上了笑容,還在揮手向他打招唿。


    隊伍很快到達了那裏,已經有一些文物協會的錦袍年輕人在那裏等著了,他們井然有序地安排修複師們入座。


    這一次,他們並沒有像之前那樣,按照段位從前往後排下來,而是按照家族和門派分別坐在一起。


    蘇進當然是迴去天工社團所在的地方,不免就要跟雷寶兒分開。


    樣式雷家族太過特殊,被安排在了一個相當顯要的位置。雷景章不知什麽時候又出現了,拉著雷寶兒要往那邊去。


    雷寶兒扁著嘴看著蘇進,很委屈的樣子,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到前麵去了。


    蘇進看了看雷寶兒的背影,轉身往天工社團的位置走。


    剛一走到那邊,立刻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老大!”“老大!”“大神!”


    最後一聲格外響亮,一個小姑娘跳到蘇進麵前,短短的流海下麵,眉飛色舞:“你猜我是誰?”


    蘇進根本不需要猜,他篤定地道:“一隻昏鴉?”


    “賓果!”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但是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咧嘴笑了起來,隨手還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她圍著蘇進就開始絮叨:“我們社團有五個人來考試呢,都在這裏了,多虧了大神你啊……喂喂,你們在幹嘛呢,還不來跪謝爸爸!”


    她一開口,氣氛就變得極其活躍。坐在這一片的都是各個社團的學生,他們一邊打著招唿,一邊詢問對方所在的學校,討論吉光榜和文物修複的事情,聲音雖然都不大,但勃勃地生氣,簡直要漫出來了。


    蘇進坐在人群中央,好些人圍在他身邊問東問西。感謝的有,請教的有,好奇的有。


    大家都很好奇齋宮正殿是什麽樣的,祈年殿走近了看是什麽感覺,還有最重要的,跟九段大師說話了嗎?他們說什麽了?


    蘇進耐心地一一迴答,考慮到場合問題,他的聲音非常小,旁邊的學生受他影響,也跟著壓低了聲音,簡直有些悄聲細語的感覺了。


    “吵死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輕斥,學生們同時閉嘴,向著那邊看過去。


    那裏坐著的是一個文物修複家族,三四十人左右,穿著統一的服裝,長相有些相似,甚至連神情都是近似的。


    他們極為不善地看著這邊,目光又是不屑,又是厭惡。


    “石家……”蘇進身邊有人在很小聲地說,他當然也認了出來。


    石家可以說是跟蘇進關係最為密切的文物修複家族了,隻是這個“關係”,不是什麽好事,是反過來說的。


    從進入京師大學,建立天工社團開始,蘇進就擺明了來者不善。一係列事件下來,他幾乎被石家視為了死敵,尤其是在蔣誌新和廖長偉叛門之後,此仇幾乎已經不共戴天了。


    天工社團現在的少許喧鬧遠沒有達到擾民的地步,但在石家看來,幾乎已經稱得上是“肆無忌憚”了。


    石家厭惡天工社團,天工社團的成員也未見得有多喜歡他們。他們不屑地撇嘴,毫不示弱地瞪迴去,一時間,空氣裏充滿了火藥味。


    其他學生社團的人聽說是石家,隱約也知道是怎麽迴事了,一邊幫著天工社團瞪石家,一邊有些好奇地偷瞟蔣誌新。


    蔣誌新麵無表情地坐在原地,並不多看石家一眼,廖長偉明顯有些緊張,瞥了師兄一眼之後,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蘇進隱約聽見石家那邊傳來了“白眼狼”“忘恩負義”之類的詞語,在心裏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這時,一個人突然大步走了過來,對著蘇進旁邊的徐英說:“小徐,麻煩讓個座位!”


    然後,何三在讓開的空座上坐了下來,對著蘇進極為肆意灑脫地一笑,道:“我現在無家可歸,隻能來投靠你們了。”


    接著,他湊近蘇進,小聲道,“東西已經全部準備好了,其他的呢,你也全部搞定了嗎?”


    蘇進遠遠看向右邊,隔著幾個座位,談修之正好也轉過頭來,與他對視。


    蘇進沒有說話,隻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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