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極為安靜,董春和王師傅本來隻是在角落裏低聲說話,誰也注意不到。


    這時,王師傅不顧一切地提高了聲音,高亢的話聲在寂靜的夜裏來迴迴蕩,考古基地養的有狗,被他的聲音驚擾了,跟著狂吠了幾聲。


    董春下意識地道:“你小聲……”話沒說完,他住了嘴。


    他抬起頭,正看見一個人向著這邊走來,基地的強光下,他的麵目分明,那是一張極為讓人憎惡的臉——


    尚泉水!


    尚泉水的寢室本來就離這裏不算太遠,被他們的聲音驚動,走了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他們兩人。


    他麵沉如水,上下打量著兩名老工人,問道:“這麽晚了,你們在這裏密謀個什麽呢?”


    三個月的積威在這時發揮了作用,他一出現,董春就閉上了嘴,王師傅激動的情緒也像是被刺破了氣球一樣,瞬間癟了下去。他張了幾次嘴,都沒有發出聲音。


    尚泉水喝道:“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裏講東講西,明天工作出了錯,還想不想要工資、要獎金了?迴頭出了事故,弄壞了文物——”他上下打量了兩人一眼,冷哼道,“把你們賣了都賠不起!”


    他可是不會管太多的,這時候聲音提得比剛才王師傅還高。


    狗叫的聲音也跟著變得更大,周圍幾間宿舍的人被驚醒,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沒一會兒,就有人推開了門,向這邊望。


    “看什麽看,滾迴去睡覺!”尚泉水迴頭大吼。


    頓時有幾個人關上了門,但也有幾個人看了看尚泉水對麵的二人,乍著膽子問道:“什麽……什麽事啊?頭兒,老王,你們沒事吧?”


    尚泉水瞪著眼睛,正要再次怒吼,董春揪著手裏的帽子,突然開口了。他抬起頭,問道:“尚六段,我問您個事兒。”


    尚泉水瞪著他。


    董春平時基本上不會跟他對視,尚泉水說啥他就應啥,但現在,他卻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他抬起頭與尚泉水對視,道,“先前您在跟誰打電話呢?”


    尚泉水的眉頭立刻皺起來了,下意識地看了自己的口袋一眼——顯然,他的衛星電話就放在那裏。


    後麵一個工人走了過來,有些戒懼地看了看尚泉水,打圓場一樣地笑道:“頭兒,你說什麽呢?移動基站都倒了,哪還能打電話?”


    董春固執地抬著頭,問道:“對,移動基站都倒了,您為什麽會提前預備衛星電話呢?您是提前知道了手機有可能打不通嗎?不然為什麽會準備衛星電話?”


    衛星電話?


    知道它是什麽的工人頓時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不知道它是什麽的打聽一下,也都知道了。


    衛星電話各方麵都貴,普通人根本不會用。正常情況下,考古隊有移動基地,足以滿足一切交流需求。沒事尚泉水怎麽會用上衛星電話?難道他早就知道移動基地會倒?


    他是怎麽知道的?


    尚泉水臉色陰沉,不耐煩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隻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你們還有很多工作,不養好精神,是不是想出錯呢!”


    董春的固執在這一刻再次產生了作用。他根本不理會尚泉水在說什麽,隻是執著地問道:“那時候,您拿著衛星電話,是在跟誰通話?為什麽我聽見您在說,這座馬王堆上還有其他漢墓的存在?”


    “我根本沒這麽說過!”尚泉水一句話衝口而出,迅速看見了周圍其他人的表情。


    這樣說,他就是承認自己的確有在基站倒塌之後,打電話給外人了。


    他冷哼了一聲,道:“我是什麽身份,衛星電話想用就用,難道還要你批準不成?”


    董春“哦”了一聲,平靜地道:“那可能是我聽說了,但我聽著,您管對方叫田老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位田老板,應該就是想要馬王堆土地的那位開發商?”他上前一步,質疑道,“您不是在代表咱們文安組,在提交勘探申請嗎?為什麽你會跟開發商私下交流,難道——你們有什麽交易不成?”


    尚泉水冷著一張臉,眯著眼睛看董春,緩緩道:“董春,我尚泉水給誰打電話,怎麽辦事,還用得著你教嗎?你認清自己的身份——你就是個賣苦力的,除此之外,你以為你還能做什麽?”


    這裏離施工隊的住處比較近,麵對尚泉水的是又是施工隊的人,所以這時候圍過來的基本上都是工人。尚泉水這一句話就得罪了所有人,大家不愉地看著他,暫時沒有說話。


    “嗯,我們是賣苦力的沒錯。”董春應了一聲,道,“不過賣苦力的,也是有良心的。這座馬王堆上是不是還有其他漢墓,需要進一步勘探之後才能決定。如果真有,必須要把這片土地保留下來進行挖掘。一座古老的漢墓、以及漢墓的文物有多珍貴,您是修複師,您比我清楚。現在,您這是要把馬王堆的地賣給開發商嗎?私下裏這樣交易,您是已經確定這裏的確有漢墓,不可能通過得勘探嗎?”


    他難得像這樣長篇大論,一步步問得極為緊迫。


    尚泉水一時間被他問得無話可說,隻能反複道:“我做事的辦法,不需要你管!”


    他做事的辦法的確不需要董春管,而董春說話,也是他辦法阻止的。


    董春道:“我現在總算知道了,為什麽小蘇老師一來,就要把你從負責人的位置上踢出去呢。原來他早就看清楚了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早就看清楚了你的目的。”


    他抬起眼睛,直視尚泉水,問道,“所以,你要趁著小蘇老師還在錢頭村的時候,趁著這連場的大雪,斷掉我們對外聯係的機會,讓開發商去對他做什麽事情嗎?也沒錯,沒了小蘇老師,這個馬王堆,就是你一手遮天了!”


    說到這裏,他終於激動起來,一揮手,重重把氈帽扔在地上。然後,他直視尚泉水,目光冷冽。他行了個禮,道:“不好意思,尚六段,我沒你這麽黑心。小蘇老師是個好人,我要去幫他的忙。”


    說著,他朝著尚泉水走過去,穿過他身邊,走進自己的屋子。片刻後,他背著一個籮筐,扛著工具出來,向著基地外麵走去。


    尚泉水瞪著他的背景,叫道:“董春,你不想幹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你今天走出這裏一步,就不要想迴來了!文安組不需要不聽命令的人,你要被趕出去,被趕出去!”


    周圍仍然非常寂靜,除了不遠處的狗吠以外,什麽多餘的聲音也沒有。尚泉水中氣十足,他的聲音順著夜風飄出去,極為響亮。


    董春卻就這樣背對著他,一步步地遠去,越走越遠。他年紀大了,又長期彎腰工作,身形略微有些佝僂。但他越走,背就挺得越直,腳步也越走越快。


    王師傅眯著眼睛,看著頭兒的背影,笑了。他嘿嘿了兩聲,腳步輕快地走進自己的屋子,同樣背了個籮筐、扛了工具出來,向著尚泉水揮了揮手,跟在了董春後麵。


    一個之後又是一個,尚泉水快氣瘋了,吼道:“王犁夫,我告訴你,你敢踏出這裏一步,馬上除名,聽見沒有!”


    王師傅又揮了揮手,小跑了兩步,叫道:“頭兒,等等我!”


    他的身上好像卸下了什麽重擔一樣,表情明朗而輕鬆。


    兩人身後,工人們麵麵相覷。尚泉水重重喘了兩口氣,迴頭來,指著董春和王犁夫道:“記清楚了,以後,這兩個人就不是第二施工隊的人了!明天我們……”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個人打斷。一個看上去比別人老得多,眉心有著層層疊疊皺紋的中年工人上前一步,問道:“尚六段,剛才頭兒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派人去對付小蘇老師了?”


    尚泉水聲音一頓,惡狠狠地瞪著他。


    再不用多說什麽,這個中年工人已經明白了。他點點頭,轉身迴去,片刻後,跟前麵兩人一模一樣地出來,追著前麵兩人去了。


    “陳華!”尚泉水怒吼出聲。這人正是之前董春和王師傅討論的那位“老陳”,家中妻子生病的那個。他在第二施工隊的工人裏境遇最困難,最需要錢,尚泉水萬萬沒想到,第三個走的就是他。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樣,對著陳華離開的方向暴跳如雷,“你不管你老婆了嗎?你老婆一個月要七八千藥費,你不要她命了?你給我迴來!”


    他正在怒吼,又一個人從他身邊穿過,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尚泉水震驚地轉頭,發現幾乎所有的工人都行動了起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迴去,拿了自己的東西——有的還敲響了其他沒出來工人的房門,給他們說明了事情真相。


    於是,所有人都動了,都采取了一模一樣的行動。


    他們麵無表情地拿上了自己的家當,跟在人群後麵,離開了馬王堆基地。


    一個、兩個、三個……十個、十一個、十二個……


    所有的工人全部都行動了起來,一支長長的隊伍從尚泉水身邊經過,每個人的步伐都極為堅定。


    這是尚泉水完全沒想到的情況,他目眥欲裂,暴怒吼道:“你們不要工作了?不要錢了?!張文浩、翟明、徐文隆……”


    他一個個叫下去,卻沒一個人迴頭。


    沒過多久,第二施工隊的所有工人全部都離開了基地,一個人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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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曆量的邊罵邊打賞(哈哈哈,看來很憤怒啊,不過地頭蛇真的很厲害,中央的人到地方上經常都會束手束腳的……),感謝fatfox911、書中半日閑、葉曦大帥比的天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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