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跟尚泉水之前阻止蘇進的聲音一模一樣。


    尚泉水心裏壓下去的火氣騰的一下再次冒了起來,他猛地抬頭,怒喝道:“貿然打斷儀式,舒組長你……”


    他話沒說完,正好看見舒倩手上捧著一個筆記本,正對著這邊。


    筆記本開著視頻軟件,上麵顯示出一個人的麵孔。尚泉水一看見那張臉,聲音馬上就停住了,遲疑著叫道:“杜……杜老板……”


    這個人正是杜維,文安組的大組長!


    杜維是文安組地位最高的人物,組裏所有人的升遷出入,全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尚泉長敢給舒倩使臉色,對杜維卻不敢慢待半分。


    杜維透過視頻,向他點點頭,招唿道:“尚老師您好啊。”態度非常和藹。


    尚泉水略帶受寵若驚地笑道:“您也好,您這是來視察工作?”


    杜維笑著說:“哪裏,馬王堆漢墓是最近組裏的大事,現在臨近開墓,我當然要關注一下。這不,一開始就讓舒組長開了視頻,讓我看個現場。”


    舒倩笑笑,匯報道:“現在一切正常,槨板已經全部移開,文物暴露在空氣裏……”


    她正要匯報得更詳細一點,旁邊蘇進眉頭一皺,打斷了她的話,提醒道:“文物暴露在空氣裏,保存環境被劇烈改變,應該馬上采取應對的保護措施,沒時間在這裏多說了。”


    好大的膽子!尚泉水忍不住向蘇進側目。竟敢打斷大組長聽取匯報,果然不是修複師,不知道文安組的厲害……


    付六段的眉頭微微一皺,上前一步道:“小蘇同學說得對……”


    他顯然也覺得蘇進這樣打斷不是很妥當,第一時間就想著幫他說話,把事情圓迴來。


    沒想到杜維一看見蘇進,立刻眉毛一揚,瞬間笑了起來:“蘇先生!原來蘇先生也在現場!”


    蘇……啥?蘇先生?!


    先生這個詞到現在,已經包含了很多意思了。


    大部分時候,它主要是指男性在商場上交往時的尊稱。但在文物修複界,以及文安組這樣的地方,它卻還是包括了以往的含義——


    對師長、有學問的人的尊稱!


    杜維身為文安組組長,跟普通商人打交道的時候也會稱一聲先生,但所有人也都聽得出來,他現在明顯不是這個意思。


    最關鍵的是,這樣稱唿的時候,他臉上流露出來的驚喜裏,包括了實打實的尊敬,甚至連坐姿都有了一些微妙的改變。


    蘇進何德何能,能被文安組大組長如此尊敬?


    蘇進向著杜維點點頭,道:“杜組長您好,現在時間緊急,還是讓大家趕緊工作起來吧。具體事宜,我來給您解說。”


    杜維立刻點頭,連聲道:“快去快去,文物重要,別讓我給耽擱了。蘇先生也不用給我講解了……”他目光一轉,看見了他旁邊的方勁鬆,問道,“那是方同學嗎?不然就讓方同學給我介紹一下吧?”


    不久前,文安組才跟天工社團進行一場密切的合作,杜維對天工社團的幾個核心成員個個都了然於心,當然也認識方勁鬆。


    他同時也很清楚,這幾個核心成員基本上都是才入行的新手,跟著蘇進,見識比較廣博,見解也比較新穎,但能力還不足以應對馬王堆這樣的考古現場。這樣人,再合適介紹不過了。


    蘇進看向方勁鬆,看見他點頭同意了,才道:“那行, 就這樣辦吧。”他接著又招唿旁邊的其他修複師,“不要再等了,像之前分配的那樣,分組開工。”


    修複師們被杜維這一神來之筆驚呆了,下意識地配合蘇進的話,開始行動了起來。


    尚泉水突然迴過神來,恨得咬牙。不管怎麽說,第一件文物一定是他的!


    他重新彎下腰,伸手就要去捧裏麵的那個漆瓶。他的手還沒有碰到漆瓶表麵,聽見旁邊一聲沉喝,道:“住手!”明顯是衝著他來的。


    怎麽又來了?


    尚泉水轉頭一看,發現是蘇進,立刻不滿地怒吼起來:“你想幹什麽?”


    蘇進這時重新迴到了坑底,大步走到他身邊,皺眉道:“我倒是想問下你,你想幹什麽?就這樣直接用手觸摸文物表麵嗎?”


    尚泉水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氣昏頭了。


    漆器表麵光滑,很容易留下油跡與指紋之類的痕跡。一般情況下,這樣的痕跡很容易擦除,但現在,文物剛剛碰觸外界環境,誰都很難判斷究竟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這種情況下,再多的小心也不為過。


    這樣的做法,在傳統文物修複界也是通行的,尚泉水剛剛太心急,一時間疏忽了。


    蘇進遞了雙手套給他,還有膠袋之類的保護用品,道:“尚老師經驗是很豐富,但文物保護,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小心。”


    尚泉水語塞,第一次被他教訓得什麽話也沒法說。


    他重哼了一聲,戴上手套,等到旁邊的工作人員拍好了照片,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把那尊漆瓶捧了出來,放到一邊,又被擺了幾張照片之後,用膠袋保護好,貼上了標簽。


    照相這件事情,也是上午會議上決定的。


    當時蘇進提出,文物挖掘前後,應該就原始狀態和被剛發掘的狀態,分別留下影像資料,同時以標簽的形式進行記錄,統一登記。


    這樣的做法很規範,尚泉水在文安組跟萬物生之類的地方打過交道,大家都是類似的做法,他也沒什麽異議。


    不過剛才那一下,要不是蘇進提醒,他險些又忘了。


    這是馬王堆漢墓起出的第一次文物,漢代漆瓶,工作人員讓尚泉水捧著它,拍了一張照片。


    尚泉水看了蘇進一眼,心中暗喜。顯然,蘇進並沒有跟他爭搶這個資格的意思,還算他識相!


    結果這時候,他聽見遠遠傳來杜維的問話:“第一件文物,不是應該蘇先生來的嗎?怎麽讓尚老師上手了?”


    這個問題隻能舒倩迴答,她道:“蘇進說,他隻是幫了點忙,不算文安組的人,又沒有修複師的身份。這種事情,還是在文安組內部解決比較好。”


    杜維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太滿意:“你怎麽能就這樣讓他退了?這跟咱們文安組分得太清楚了,這樣不行的。”


    舒倩苦笑道:“蘇進堅持要撇清關係,我有什麽辦法……”


    “沒有辦法就想辦法!現在他還是個學生,等他畢業了,他的前途不是還沒定嘛……”


    很明顯,杜維這是看上了蘇進,要竭盡全力拉攏他,想等他畢業之後,把他拉進文安組。所以,杜維更希望由蘇進來取代尚泉水,擔任這次馬王堆的代表人物。


    這番對話,尚泉水聽得清清楚楚。在他心裏,第一個起出文物的喜悅頓時一掃而空,他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看向蘇進。


    杜維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沒辦法也不敢對他發脾氣,隻能把一腔怨氣全部放在了蘇進身上。


    這小子也太囂張了,再讓他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文安組……不,至少是這個馬王堆,他肯定就要後來居上了!


    至於誰才是真正的“後來者”,這時候的尚泉水肯定是不願意去想的。


    …………


    尚泉水在想什麽,在怨恨誰,跟蘇進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現在的滿腔心神,都放在眼前的馬王堆三號墓上。


    他看著眼前剛剛被挖掘出來的遺跡,把它跟腦中當初看見的資料進行對比。


    馬王堆三號墓,墓坑為帶墓道的長方形豎穴,方向為南北方向,南北長約16.3米,東西寬約15.45米。


    上方的槨板揭開後,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槨室的形狀。


    東邊的槨室已經基本全空,大部分文物都被盜墓賊掠走。這間槨室相當於墓主的書房,裏麵最重要的就是藏在漆盒中的馬王堆帛書,也是整個馬王堆漢墓的代表文物之一。


    想到這裏,蘇進很有些慶幸也有些後怕。


    僥天之幸,他當時正好在現場,拍下了那份馬王堆帛書。如果他不在,如果他當時錯過了,還不知道那份極其珍貴的帛書會流向何方呢。


    按照談修之的說法,現在暗地裏文物盜賣極為猖獗,運氣不好,它就有可能落入不知道什麽人手中,流落出境。而運氣更不好的話,如此脆弱的帛書保存不善、無人修複,就有可能被毀壞,從此不複存在於這個世間了……


    還好,他運氣不錯,正好碰上了它,把它拍了下來!


    迴頭把它修複,就能把這份價值極高的國之重寶公諸於眾了……


    蘇進輕輕吐出口氣,聽見上方方勁鬆正一板一眼地跟杜維在解說:“現在揭開吊起的槨板一共六塊,下方槨室四間,棺室一間……”


    蘇進定了定神,重新看向露出在外的槨室。


    四間槨室有一間空了,有三間滿滿當當地裝了各種各樣的隨葬品。


    按照規矩,北邊槨室象征的是墓主的“生”,展示著他生前的生活情況。


    那裏有一套木俑小人,跟蘇進當初在清月宴上看到的差不多,隻是更加精致。它們或吹拉彈唱,或讀書習武,做著各種不同的姿態,樸拙中又現出一番生動的情趣。


    南邊槨室裏則有很多兵器,有一個兵器架,上麵掛著劍、戈、矛、旁邊還有弓弩箭矢等等。蘇進走進去,彎腰注視下方,暫時沒有伸手碰觸。


    他剛剛蹲下去,就看見眼角餘光有一片陰影,抬頭一看,正與尚泉水對上目光。


    這時,上方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換成了舒倩。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正在跟杜維講之前開會時,蘇進跟尚泉水打的那個賭。


    “……如果墓裏沒有金屬,證明它的時代在漢文帝之後,那就是尚老師輸了,他就要把這次馬王堆發掘以及勘探的全部權力,交給蘇進,由他來負責!”


    這一刻,尚泉水的瞳孔突然緊縮,而蘇進則緩緩站起身來,道:“尚老師,現在您可以看看了,這墓裏有沒有金屬,是不是在文帝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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