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隻剩下蘇進、周景澤和嶽雲霖三個人,每個人麵前都擺著一杯水。


    之前周景澤他們來得太急,駱恆急著說正事,忘了接待的正式禮儀,這會兒,總算是補上了。


    嶽雲霖拿起麵前的瓷杯,碧綠的茶水在白得近乎透明的杯子裏,漾出動人的色彩。她凝視著那一抹鮮綠,驚喜地道:“黃山雲霧茶?雍正朝甜白瓷杯?好茶,好器!”


    甜白瓷,也叫填白釉,是明代永樂年間,由景德鎮瓷窯創燒的白釉瓷,是一種宮廷祭器。它胎體較薄,釉麵柔和,釉色棉白糖一樣,所以被命名為“甜白”。器物常可見透光刻紋或印紋。


    之後清朝康雍乾三代時都有仿製,工藝更加精湛,胎壁更薄,色澤更加輕盈秀麗。


    嶽雲霖的專業是植物學,能認出黃山雲霧茶不奇怪,不過能準確地認出這套甜白瓷杯的朝代,就很不簡單了。


    看來,她對古董文物也是有一些認識的。


    蘇進微笑著說:“這都是紀奶奶拿過來的,她說雖然隻是日常飲用,用著好杯,喝著好茶,心情也會好一點。”


    話是這樣說,但這裏可是工地,來來往往出出進進的都是人,偶爾還會有陌生人經過。紀老太太就這樣把這種杯子這種茶放在外麵,這份灑脫,真是沒幾個人能做到。


    蘇進又笑了笑,說:“而且,紀奶奶說了,越是大喇喇放著的,越是安全。文物這種東西,要在識貨的人眼裏才有價值。這種樸素的瓷杯,隨便放在外麵,沒幾個人會覺得它是寶貝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蘇進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紀老太太溫雅而諧謔的目光。她一直氣質出眾,而在蘇進修好那個粉彩碗,送到醫院去給她之後,她好像放下了什麽心結一樣,另一種更加鮮活的氣韻從她的心靈深處流露出來,不自覺地感染著周圍的人。


    想著這位老太太,蘇進也溫暖地笑了。嶽雲霖凝視著麵前的杯子,感歎道:“民間自有奇人……這位老太太,真是絕了。”她抬起頭來,環視四周,問道,“這座承恩公府,就是她的產業?”


    蘇進點頭,道:“是。她暫時把它委托給我,由我全權負責,進行改建。未來改建成功,主要的經營和維護都是由她來負責。”


    嶽雲霖點頭道:“很好。這樣一個奇人,一定會把這裏經營得很出色。”


    兩人說話的時候,周景澤一直用手撫摸著桌麵,又摸了摸旁邊的雕花,問道:“這套桌椅,也在你們的修複範圍內?”


    很明顯,這套桌椅雖然破舊,但一些地方已經被用特殊手法暫時保護了起來,留待以後修複。


    蘇進點頭道:“是的。用器用器,器就是拿來用的。修複完成之後,我們希望能把這些用器全部投入正常使用。”


    這座承恩公府的整體改建思路,改建之後會怎麽經營維護,蘇進剛才都已經全盤講述了一遍,周景澤也是聽清楚了的。


    他緩緩點頭,仿佛正在想著什麽。蘇進也不急,拿著白瓷杯慢慢地喝著茶,偶爾轉頭跟嶽雲霖交流幾句。


    上次在植物園碰麵時,他感覺到,跟她之間似乎有著一種莫名的聯係,強烈得仿佛發自血脈深處。


    這一次兩人近距離坐著,蘇進卻沒了那種感覺。但即使如此,他對嶽雲霖仍然有著一種如同發自內心的親切與好感,耐心地迴答著她的每一個問題。


    過了一會兒,周景澤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兩人說話,他怔了一怔,失笑道:“你們倆這樣子,看著倒像是兩母子!”


    說完,他好像自覺說錯了什麽話一樣,不安地看了嶽雲霖一眼,道:“二嫂,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態度有點奇怪啊……蘇進同時還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


    之前周景澤一直稱唿嶽雲霖為“嶽教授”,蘇進猜測他們倆是親戚,但究竟什麽關係卻看不出來。現在周景澤情急之下叫出了在家裏的稱唿,他這才恍然。


    嶽雲霖搖搖頭,先是小心看了看蘇進, 這才嗔怪地對周景澤道:“你這話太冒昧了,不應該說。不過我想……”她注視著蘇進,輕聲道,“任何一個母親,都會想要你這樣的孩子的。”


    她的目光中帶著殷殷之情,蘇進瞬間意識到,嶽雲霖已經知道他……“蘇進”的身世了,顯然是植物園之後,有意去打聽過。


    理論上來說,不經過別人的同意,貿然打聽對方的身世,這件事情做得很不禮貌,應該被指責。但蘇進並沒把它放在心上。


    周家這樣的大家族,做事風格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樣,要是一一在意的話,還過不過了?而且說到底,這件事跟他有什麽關係呢?


    反倒是嶽雲霖現在這個做法, 讓他心中一動,一股熱流湧了上來。


    嶽雲霖這句話,明顯是考慮到“他”的心情才這樣說的。


    不僅這個世界的蘇進是在福利院長大的,上個世界的他,一樣是福利院出身。


    一個從小失去家庭、沒有母親、沒有來曆的孩子,最怨恨與最恐懼的不是別的,而是自我定位。


    我做錯了什麽,才會被拋棄?


    我是不是不被容許出生的?


    我是不是不被母親所愛的?


    嶽雲霖現在,等於是在知道了蘇進身世之後,遙遙地告訴了他一個答案。


    並非如此,你的母親,一定仍然是愛著你的,想要你的。


    這句話不僅傳到了蘇進的耳中,也傳到了另一個“蘇進”的心裏。


    現在的這個蘇進,在上個世界活了四十多年,心結早已解開。但不這代表他感受不到嶽雲霖的善意,以及善意背後、更多的東西。


    他右手拇指輕輕撫摸著甜白瓷細膩通透的杯壁,片刻後舒了口氣,誠懇地道:“謝謝您,不過我已經沒事了。”


    他環視四周,這個屋子隻被簡單地保護了一下,還沒有被修複,到處看上去都破破爛爛的。


    外麵正在下雨,天色陰沉,屋子裏更加昏暗。這一切,都讓周圍的環境顯得破敗凋敝,仿佛正在不斷地腐朽、將要消失。


    可在蘇進眼裏,它卻是另一番模樣。


    光線不好,很多細節看不清,但這段時間的勘測與前期維護,他早已看清了一切,現在它們也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


    那每一個角落、每一處華彩、每一個工匠精心打造的事物,都仿佛穿越時光而來,又將順著時光河流而去。


    他現在所在的位置,隻是時光河流中的一處。他目睹了這一切,他將看著這一切遠去。


    在這樣曆史與時光的長河之中,個人身世上的一些遺憾,又算得了什麽呢?


    上世直到“臨走”時,他還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又是為什麽把他扔下的。但是,他早就放開一切,不再去關注這些細節了。這些東西跟他熱愛的事情、想要用一輩子去做的事情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微笑了起來。他沒把這些心情講給嶽雲霖聽,但嶽雲霖仿佛感覺到了,突然間覺得有些悵惘,又有些遺憾。


    她把它歸結到了蘇進這個人的身上。


    她的確調查過蘇進的身世,也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是那個孩子。但想一想,還是很遺憾啊。


    如果那個孩子能變成蘇進這個樣子,她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


    屋子裏陷入的短暫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周景澤才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


    他道:“現在說起來很不好意思,在真正見到你之前,我們對你進行過一番調查。”


    蘇進迴過神來,仍然麵帶著微笑,點了點頭。


    周景澤說得非常坦誠,道:“嶽教授是我的嫂子,我們家對她非常尊重。你在植物園的時候幫了她的忙,我們非常感謝,所以想要找個機會迴報你。”


    周景澤略帶歉意地道:“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你在南鑼鼓巷,帶著一些學生進行文物修複工作。我正好負責南鑼鼓巷的整體改建工作,於是讓楊秘書到這裏來,想請你到改建組來幫幫我們的忙。”


    他說得很委婉,但蘇進何等通透,怎麽會不知道他背後的意思。


    所謂的“到改建組來幫忙”隻是一種好聽的說法而已,其實就是要在改建組給他找個位置,帶他一程。


    南鑼鼓巷改建工程這麽大的項目,隨便從指縫裏漏點出來也夠蘇進吃的。無論他是要名還是要利,作為植物園事件的迴報,都是夠夠的了。


    楊晉原來找蘇進,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好根據他的能力,在改建組裏給他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


    楊晉原是周景澤的貼身秘書,地位很高,能力也很強,非常擅長看人。但他前後來了幾次,卻發現這個原本看起來輕而易舉的工作,其實沒想像中那麽容易完成。


    他每來一次,蘇進都會刷新一次楊晉原對他能力的認知,到最後,他感覺自己有點看不透這個年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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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fatfox911、書中半日閑、北天冥河、yetalpha、fou4v的天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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