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紀老太太的點滴也打完了。拔掉針頭,她堅持自己去把碗洗了,用心擦幹之後,把它捧在了手上,細細撫摸。


    碗修好了,又痛哭了一場,心裏最強烈的那些情緒已經被抒發出去,紀老太太覺得從頭腦到心靈全部都一片清明。


    她認真地抬頭問蘇進:“這是用鋦瓷法修好的吧?”


    蘇進沒想到她也知道,有些意外,點了點頭。


    紀老太太端祥了一下碗,說:“鋦瓷法要修到這種程度,這個修複師的技藝,簡直出神入化……這樣一個修複師不便宜吧?多少錢?我這邊還有點……”


    她憂心忡忡地說著,說到一半,就被蘇進打斷了。蘇進笑了笑說:“是我修好的,隻用了一些材料錢,花費不多。”


    紀老太太一驚,片刻後才迴過神來:“你修的?!”


    她上下打量著蘇進,簡直不可置信。她一早就知道這年輕人學過文物修複,能力比較強,但完全沒想到,他竟然能強到這種地步!


    這麽年輕,就有這種本事……


    她重新拿起碗,細細看著。鋦瓷法是什麽,她的確知道一點,甚至以前修瓷大家的行活作品,她也是見過的。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薄胎瓷也能用這種法子修好。這密密的金線,究竟是怎麽鋦上去的?在這樣的薄瓷上打孔,得要多麽穩的一雙手,多麽強的力道控製?


    這樣一個年輕人,竟然能辦到?


    過了好久,她長舒一口氣,道:“看來我還是小看你了呢……”


    她想了想,說:“就算是你自己動手,該值錢的還是值錢。你幫我修好了心愛的碗,說個價吧。”


    蘇進笑得很溫和:“價格……就是十四壺涼茶吧。”


    他們到這裏幹活一共十四天,剛好半個月。這十四天每天,紀老太太都會拎一壺涼茶過來,催促學生們休息。但她又從來都不會多加打擾,休息夠了,她就走了。


    學生們到這裏來修東西,本來有點尷尬的。這一壺壺涼茶、持續不斷的好意,迅速撫平了他們的尷尬,讓他們安定下來,認真工作。


    這個心思、這份情誼,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


    蘇進的話非常簡單,卻異常誠懇。紀老太太看著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感慨,低聲道:“小蘇,你……”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突然又笑了,接著抬起了頭,道:“小蘇,等我出院了,再到我家去做客吧!”


    她沒再提錢的事情,蘇進也爽朗地笑了:“好!那是必須要去的!”


    他又跟紀老太太拉了一些閑話。蘇進意外地發現,紀老太太在文物修複這一行上,懂得他想像得多得多。


    很明顯,她不是這一行的,以前從來沒有學過。她知道的,全部都是她以前親眼看過,或者聽別人說過的。


    這份見識,可真不簡單!這得見過多少被損壞的文物?而沒有損壞的完好文物,又得見過多少?


    這位獨居在破舊四合院的老太太,究竟是什麽身份?


    聊了一會兒,紀老太太露出些倦意,蘇進很快就告辭了。


    她這次急性腦出血很輕微,沒造成什麽後遺症,但始終還是傷了些元氣,需要好好調養,才能徹底恢複原狀。


    蘇進走的時候,正好醫生來查房。醫生拿起病曆看了一眼,又問了紀老太太幾句話,表情很意外,又似乎很高興。


    蘇進立刻跟出去,詳細詢問了一下具體情況。


    醫生說,紀老太太的病的確不重,之前她最大的問題就是心理狀態。她一個人住在病房,情緒非常低落,用醫生的話來說,就是“缺乏求生意誌”。


    這種年紀的人碰到這種心理狀況,身體肯定會一路下滑,很快油盡燈枯。


    結果一晚上工夫,她竟然擺脫了那種情緒,掙紮過來了!現在她的情緒非常穩定,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能恢複。再觀察一陣,預計三天後就能出院。


    蘇進聽完,鬆了口氣,輕鬆地笑了起來。


    醫生繼續查房去了,蘇進發現病房裏,紀老太太已經睡著了。他看了一眼,不打算打擾,準備直接離開。


    結果他一轉身,險些撞上個人。


    不知道什麽時候,盛老頭又站在他後麵,透過他的肩膀往裏看。


    蘇進意外地說:“您這一陣子上哪裏去了?你要進去看看她嗎?”


    盛老頭搖頭:“都睡著了,別打擾她,我還是跟你一起走吧。”


    蘇進點頭,注意到他手裏抱著的包:“這東西不是給帶來給紀奶奶的嗎?”


    盛老頭瞪了他一眼:“不是!”


    蘇進也無所謂:“哦,那走吧。”


    盛老頭悶不吭聲地跟他一起出去,蘇進走進電梯,才下了兩層,突然想起件事,道:“對了,我要順便去樓下看看,你跟我一起嗎?”


    盛老頭沒有說話,隻是擺了擺手。


    蘇進到達腎病區,熟門熟路地往醫生辦公室的方向走。


    醫生辦公室在走廊的最末端,緊靠著手術室,途中會路過病房。


    路過頭等病房時,蘇進聽見一陣喧鬧聲。


    他隨意轉頭一看,隻見病房裏堆滿了鮮花和水果籃,裏麵還有幾個探訪病人的客人,正在口沫橫飛地說著什麽。


    盛老頭哼了一聲,說:“一看就是當官的。”


    蘇進笑著問道:“也許人家人緣好呢?”


    盛老頭不屑地看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蘇進笑了,以他的閱曆,當然也是看得出來的,隻是順嘴一說罷了。


    他繼續往前走,盛老頭在後麵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誰,看上去官還挺大。有權有勢,也擋不了生病!”


    蘇進聽見“有權有勢”四個字,心裏突然有些微妙。


    李醫生正坐在辦公室裏,緊緊地盯著電腦。一見蘇進走進來,他馬上站起來,親切地問道:“你好,來問謝先生病情的嗎?”


    蘇進點頭說:“想著來都來了,還是順便問一下。謝叔最近還好吧?”


    李醫生翻出病曆來看了一眼,道:“謝進宇先生最近挺不錯。每次透析都會準時到,從來沒有錯過,透析後的狀況也非常正常。作為腎病患者來說,他是我見過保持得最好的一個了。”


    蘇進鬆了口氣,又問:“那腎/源……”


    李醫生目光閃爍了一下,卻立刻彎下腰去,點開電腦上的一個頁麵,轉過來給蘇進看:“已經固定在第一位很長時間了,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配對腎/源。你知道的,要移植的腎髒必須格外注意,否則到時候出現排異反應,會更危險……”


    蘇進看了一眼屏幕,果然,聯網的表單上,謝進宇的名字是排在首位的。


    他向李醫生行了一禮,道:“我懂了,還是麻煩李醫生您多費下心……”


    李醫生說:“不用謝,醫生嘛,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蘇進再次向李醫生道謝,離開了辦公室。不知道為什麽,在路過頭等的單人病房時,他又下意識往那邊看了一眼。


    兩人乘坐電梯,離開了醫院的住院部。蘇進叫了輛車,迴去南鑼鼓巷。


    一路上,盛老頭一直沒有說話。他緊緊抱著手上的包,看著窗外,目光渙散,不知道想些什麽。


    到達南鑼鼓巷巷口,兩人下了車。蘇進抬頭一看,單一鳴和學生們正在忙碌工作。


    他正要往那邊走,突然盛老頭叫道:“小……小蘇,你等等。”


    蘇進疑惑地轉身。


    盛老頭猶豫不定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把懷裏那個背包塞給了蘇進:“這東西送給你,就當報酬吧!”


    蘇進下意識地接住背包,還沒迴神,盛老頭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背影消失在巷口。


    方勁鬆留意到這邊,站起身迎過來,問道:“怎麽了?”


    蘇進撓撓頭:“我們剛才去醫院看了紀老太太,他突然把這個給我,說是報酬,什麽的報酬……我沒幫他做過什麽事啊?”


    從今天早上見到盛老頭開始,他就一直緊緊抱著這個背包,從醫院一直抱到這裏。


    蘇進走到攤位旁邊坐下,好奇地把背包打開,發現裏麵是個木盒。


    看看大小,掂掂輕重,蘇進心裏突然產生了一個猜測。


    學生們好奇地看著蘇進的動作,他當眾打開盒子,學生們一看裏麵的東西,立刻接二連三地驚唿起來,蘇進心裏卻冒出了兩個大大的字——果然!


    這是一個禮盒,裏麵用綢布包裹著泡沫,中間有兩個凹槽。凹槽裏卡著兩個瓷碗,白瓷底色,外壁上,正對蘇進的方向,有一個鮮桃的圖樣。


    蘇進把它拿了起來,果然,碗壁上一共三種果實,底部有“大清乾隆年製”六個字,正是貨真價實的乾隆粉彩白瓷三果碗!


    徐英首先叫了起來:“這是怎麽迴事?跟昨天那個碎碗好像是一樣的?”


    方勁鬆肯定了他的判斷:“沒錯,就是一樣的。”


    蘇進又拿起了另一個碗。這個碗,也同樣是成對的另一個。


    他舉起瓷碗,陽光透過薄薄的瓷壁照了進來,好像能夠透光一樣。


    沒錯,這兩個碗,跟不久前放在紀老太太碗架上的那兩個一模一樣。蘇進憑手感和對粉彩的觀察,甚至能判斷出,這兩對碗是出於同一批瓷窯的。


    也就是說,這兩個碗跟之前那兩個一樣,價值在八百萬到一千萬之間,宣傳得當的話,還可能拍得更高。


    這種高價的文物,就這樣付給蘇進,當成報酬了?


    這未免……也太高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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