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何三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嘲笑著問蘇進:“聽說你們每天都來擺攤,賺點烤串錢?”


    蘇進慢條斯理的拿起一串肉:“不要瞧不起烤串啊……”


    沒錯,最後還是蘇進請客,帶著何三跟學生們一起到了烤串攤。


    上個禮拜他們就訂好了規矩,周末的晚飯,就用當天賺來的錢解決。賺多吃多,賺少吃少。


    上周末他們每天隻賺了一百多塊,隻勉強夠吃。這周就更慘淡了。


    上周住家們比較小心,拿來的東西以清洗為主,花費的工夫不大。這周以修補為主,更有技術含量,但能完成的件數也變少了。


    要不是有蘇進和何三這兩個生力軍,單靠學生們的力量,他們也不用擼串了,還是買兩個饅頭啃吧。


    不過學生們還是很高興,他們能感覺到實實在在的收獲。


    上周的石永才就不用說了,這周的何老師,雖然不知道段位,年紀也很輕,但他肚子裏的幹貨,可真不少!隨便一件東西,他就能說出一大堆門道來。


    現在一邊擼串,學生們還在一邊小聲交流,話題中心全部都是今天學到的東西。


    蘇進也在跟何三說話,他問道:“你一會兒還有事情嗎?”


    何三斜睨著他:“說有事也有事,說沒事也沒事……”


    蘇進笑了起來,說:“那就是沒事了。跟我迴去一趟吧,我有好東西給你看看。”


    蘇進把何三帶迴了十極裏的工作室。


    蘇進租的這個房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種民居,樓道裏非常陰暗,堆滿了東西,路過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撞倒啥。


    何三一邊小心翼翼地走,一邊不可思議地問道:“這破爛地方真的是人住的嗎?”


    蘇進搖搖頭道:“何不食肉靡啊大少爺。這地方離學校近,挺方便的。”


    到了四樓,他開門進去,裏麵完全就是一個工作室的樣子。


    何三好奇地看著四周,小心在沙發上坐下,一不小心坐到一把刷子,嫌棄地把它扔到一邊去了。


    蘇進給他倒了水,說:“你先坐坐,我把東西拿出來給你看。”


    何三揮手:“別客氣了,快去拿!”


    沒一會兒,蘇進捧來了一個扁平的玻璃盒,一看就是真空的。盒子裏有一頁發黃的紙,邊緣被蟲蛀得破破爛爛的,上麵還有不少黑色的黴斑。


    蘇進把茶幾拖過來,把玻璃盒放在了上麵。


    何三的目光頓時被吸引了過去,立刻叫道:“帛書?”他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問道,“這應該是漢帛吧?”


    蘇進豎起了大拇指:“好眼力!對,就是漢帛。”


    何三捧起盒子,左看右看,驚道:“這漢帛的工藝真好,太勻稱、太細密了。織帛用的蠶絲看來也很不一般……果然是好東西!”


    蘇進笑了笑,問道:“如果要你用現代工藝仿製這樣一塊漢帛,你能做到嗎?”


    “仿製?”何三抬頭看他,下意識地問道,“你想仿造?不,不對……”他恍然大悟,“你想修複!”


    今天魏慶曾經提出了一個問題,織補的時候,如果沒辦法找到同一種布料怎麽辦?


    當時何三迴答他,那就用相近的布料代替。一方麵是材質,一方麵是色彩,盡量去找到一樣的。


    這份帛書邊緣破損,中間也有蟲蛀出來的洞,想要修複的話,必須得找到近似的材料。但是漢朝到現在,過了兩千多年了,當時的蠶絲跟現在不同,紡織工藝也跟現在的完全不同,想要仿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何三端著盒子思索良久,道:“真要仿製的話,的確可以試試。但是這樣做,費時費工,為了這麽一張帛書,值得嗎?”


    蘇進搖頭:“如果帛書不止這一張呢?”


    “不止一張?這帛書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你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了?”


    第一次見麵,是在談修之的別墅裏,何三幫他們做了赴宴用的衣服。那是什麽性質的宴會,何三大概也知道一點。他恍然道:“這是你那次拍下來的?”


    蘇進搖了搖頭,道:“不是。”


    他把那次宴會以及之後發生的事情跟何三講了一遍,尤其強調的是後麵正在開掘的馬王堆。馬王堆一號墓和三號墓是中國曆史上,關於紡織品文物的一次“盛宴”,裏麵開掘出來的紡織品數量與種類之多,堪稱空前絕後。


    無論是絲織品、繡品還是帛書,都展現了當時紡織與刺繡方麵的最高工藝。


    蘇進現在當然不能全講給何三聽,但隻需要透出一點,就能讓他目眩神迷了。


    他重重一擊拳頭,怒道:“這種好事,舒家小妞兒竟然沒跟我說!”


    蘇進笑了笑:“現在漢墓還在開掘過程中,正式開始整理修複文物,得等到年後了。”


    年後才開始整理修複,現在何三就先得到了消息,這個先機代表著什麽,不用說何三也知道了。


    他咧嘴笑了起來,重重拍了蘇進一下,道:“好兄弟!”


    笑容還沒正式展開,他又皺起了眉。過了一會兒,他端起水杯,歎了口氣,道:“真有這方麵的活的話,估計也輪不到我。”


    蘇進問道:“為什麽?”


    何三歎了口氣,他靠在沙發背上,仰頭望天。他精神了一天,這時候的表情卻像早上剛見麵時一樣,重新晦暗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苦笑一聲,道:“老實說,現在我都不敢迴家了。”


    “現在每次迴家,弟弟妹妹們都會纏著我,問我在呂家學到了什麽。他們很羨慕我的‘遠見’,覺得我給自己找了條好出路。”他的表情有點迷茫,自問道,“但是,這真是條好出路嗎?”


    蘇進也靠在沙發上,看著他。


    第一次見麵時,他對何三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那生氣勃勃的眼神。他很為自己的專業自傲,雖然也有點迷茫,但被蘇進一語點破之後,馬上就興奮起來了。


    當時,他還滿口答應,要專門給蘇進量身定製一套衣服。蘇進沒把這個許諾放在心上,但也能感受到,當時他心裏有多興奮。


    從馬王堆迴來之後,何三一直沒有聯係,再次看見時,他身上的生氣與活力好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樣,整個人從骨子裏就透出了無精打彩。


    當初,他熱愛自己所從事的行業,他的活力正是來自於此。而不過這麽短短半個多月,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路了。


    發生了什麽?


    蘇進沒有多問,隻是沉默地站起來,去給他泡了杯茶。


    熱茶的水汽氤氳著上升,消散在空氣中。


    何三突然振作起精神,問道:“對了, 我還沒問呢。聽說這個社團是你搞的?你不去正兒八經的修複專業,搞這麽個社團幹嘛?”


    他眯起眼睛,敏銳地道,“重複的專業,那邊應該也不是很高興吧?更別提,想搞到資源就更難了……”


    何三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一眼就看出了其中關鍵。


    蘇進點頭一笑,坦然道:“那當然是因為,我對文修專業不滿啊。”


    “不滿,為什麽?”


    蘇進緩緩把當初公開課的事情說了一遍。他的語氣平靜,用詞客觀,但何三仍然能感受到,隱藏在下麵的深深遺憾與心疼。


    何三遲疑道:“你是覺得,他們不應該這樣修?為什麽?”


    蘇進長長地舒了口氣,反問道:“你覺得文物和藝術品,究竟有什麽差別呢?”


    何三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這是兩種理念的衝突,你覺得你的理念是對的,不能接受文修專業傳統的理念。”


    一時間,他心裏跟蘇進有了些共鳴。


    他不也一樣?他覺得他的理念是對的,不能接受師父那種傳統至上的理念!


    蘇進為了實踐自己的理念,脫離文修專業,成立了天工社團。而他呢?


    何三沉默良久,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道:“十年前,我因為個人愛好,從高中輟學,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到呂家,拜了我現在的師父,也是呂家的家主,呂廣平為師。這件事,你應該聽說過吧?”


    蘇進笑了笑,點頭道:“啊,聽說過,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聽你說的。”


    “啊?我說的?”何三搖搖頭,“那時候我還真挺得瑟的……”


    他十年前到呂家拜師,呂家這種傳統家族當然很排外,像他這麽大年紀的徒弟,根本沒打算收。何三非常堅持,不久之前,呂家就改變了主意。


    何三當時還以為,呂家是被自己的誠意打動了,後來他才意識到,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其實是他的家族在背後的助力。


    何家是四小家之一,雖然聲名不顯,但的確很勢力。當時傳統文化複興運動還沒有開始,呂家也不過是一個工匠世家,能收到一個這樣的徒弟,當然是大有好處的。


    何三開始正式學習之後,迅速表現出了驚人的才華。他像海綿一樣吸收著所有關於傳統紡織品與傳統服飾的知識,幾乎一天一個變化。


    別看他現在隻有三段,那隻是因為他積攢的資曆還不夠。如果沒有這個限製,單靠個人能力的話,他絕對能以火箭般的速度,向前直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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