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滿汙泥的信封上沒貼郵票,隻寫著“轉交奧布瑞”,以及一行鉛筆寫的地址。這封信肯定是她夾著鈔票扔在路上,希望過路人撿到,並把信按地址交給奧布瑞。果然,有人在歌劇院廣場上發現了這封信。奧布瑞懷著熱切的心情把信重讀了一遍。


    很快,他的心又死灰複燃。通過一些渠道的了解,奧布瑞知道了一點事情,薇薇安再也不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壞女人,又重新成為他心目中那個過於敏感和輕率的女孩,那個無辜的受害者。此時此刻,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受害者?她究竟受著什麽樣的折磨?奧布瑞焦慮地揣測著。盡管如此,這樣的痛苦也比把薇薇安想象成虛偽的騙子較能接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誰在脅迫她?什麽樣的魔鬼,拿什麽樣的武器迷住了她?……


    如若不是用音樂,還會是什麽武器呢?是的,是的,他越想越覺得,答案一定在這上麵。難道他忘了在佩羅,薇薇安曾對他講過音樂天使的故事?她講的故事難道不能幫他解開那一個個讓他苦苦思索的謎團嗎?老達阿埃去世之後,他是否忽略了薇薇安所承受的絕望——對生命,乃至對藝術都萬念俱灰?在音樂學院的那些日子裏,她就像—。架被剝奪了靈魂的唱歌機器。而突然間,仿佛受到神靈的啟示,她獲得了新的生命。音樂天使肯定來過!《浮士德》中的瑪格麗特一角使她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啊!音樂天使!他究竟是誰?誰在她的眼中扮演這個神奇的天才大師?是誰居然知道老達阿埃所講的那個傳說,並且利用它,從而把薇薇安捏在手心,像擺弄一件毫無抵抗力的樂器似地隨意支配呢?


    這樣的奇遇也並非絕無僅有。


    “是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奧布瑞想著,“唯一的晚上……煙是,這個美麗的幻覺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


    而三個月來,音樂天使卻每天都給薇薇安上課……啊!這是位多麽敬業的老師!……現在,他居然帶著學生在樹林裏散步!……


    他的內心矛盾重重,再也不知自己究竟應該同情她還是詛咒她。但他最終還是糊裏糊塗地穿上了一件白色帶帽的長外套。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戴著用厚長花邊裁剪而成的半截麵具,穿著白衣,覺得自己這一身浪漫的舞會妝扮非常可笑。一位上流社會的紳士絕不會為了參加劇院的舞會而穿得怪模怪樣,這定然要被人視為笑柄。但另一個念頭又讓他放寬了心:沒人能認得出他!這張麵具和這身服裝還有一個好處: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四處遊蕩,像在家一樣,把憂鬱和悲傷通通寫在臉上,而不必偽裝。他無需再為自己添加麵具:他已經戴上了!


    此次舞會是個相當特別的節慶,正巧在齋戒日前,為慶祝一位著名畫家的生日而舉行。他善於畫昔日的繁華景象,是加瓦爾尼的一大對手。加瓦爾尼用鉛筆畫了許多優美的田園風情,他的畫作把人們心中永遠的記憶銘刻下來。舞會的氣氛活潑,嘈雜,也比一般的舞會更加開放。許多藝術家相約於此,後麵還跟著模特和學員。午夜時分,人們開始狂歡。


    奧布瑞在差五分到十二點的時候登上通往劇院大廳的台階,大理石的台階上全是身著五顏六色奇裝異服的人,周圍是全世界最豪華的布景。再滑稽可笑的麵具,他都無動於衷,也不理會任何笑鬧。幾對已經玩瘋的情侶的親熱場麵,他也無暇顧及。穿過大廳,避開一群跳法蘭多拉舞的人,他終於走進薇薇安在信中提到的那個小客廳。地方雖小,卻擠滿了人。原來,出去吃東西或者迴大廳拿香檳都必須經過這裏,使這個地方人聲鼎沸,充滿了熱情歡樂的氣氛。奧布瑞想,薇薇安之所以為他們的秘密約會選擇這麽嘈雜的地方,而非某個安靜的角落,必定是因為在這裏戴上麵具,比哪裏都更隱蔽。


    他靠在門邊等著。沒多久,一個身著黑色化妝舞會長袍的人走過來,迅速抓住他的指尖。他明白,就是她了!


    他跟在後麵。


    “是你嗎?薇薇安?”他低聲問道。


    黑色長袍猛地轉過身,把手指舉到嘴唇的高度,示意他別再叫她的名字。


    奧布瑞於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其後。


    在如此神秘的情況下重逢,他真害怕再次失去她。對她,奧布瑞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恨意,甚至認為她的奇怪所為,也沒什麽可以指責的。他已準備好所有的寬容、諒解和懦弱,因為他愛薇薇安。而且,她很快就會向他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失蹤。


    黑色長袍不時迴頭,看看白大衣是否還跟在後麵。


    當奧布瑞跟著薇薇安,又重新穿過劇院大廳時,不由地注意到在所有嘈雜而瘋狂的人群中,有一撮人……簇擁著一個裝扮奇特的來客,他的樣子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他穿著一身猩紅,骷髏頭上戴著一項特大的羽毛帽。啊2那顆骷髏頭簡直維妙維肖!劇院的年輕學員們將他團團圍住,為他成功的裝扮喝彩,問他請的是哪家店鋪的高手,居然描繪出如此逼真的骷髏頭。就連真正的死亡之神,恐怕也要慚愧不如!


    這位戴著骷髏麵具,羽毛帽,穿猩紅色衣服的男子,身後還拖著紅絲絨大衣,像一團火焰在地板上熊熊燃燒。大衣上還繡著一行金色的字:“不要碰我!我是死亡之神!”每個人讀過這句話後,都要高聲地重複一遍。


    有人想動手碰他……但從紅色衣袖裏伸出一隻骷髏手,猛地抓住那個冒失鬼的手腕,可憐的人立刻感覺到被枯骨牢牢扣住,死神緊緊地捏著他,似乎不肯放手,他不由地發出痛苦而恐懼的叫喊。最後,死神還是放過了他,冒失鬼發了瘋似地逃入哄笑的人群。正在這時,奧布瑞與這個可怕的人擦肩而過,而他也正巧在這時轉過頭來看著奧布瑞。子爵差點沒大叫出來:“佩羅鎮的死人頭!”他認出來了!……他幾乎忘了薇薇安的存在,想衝上去,但身旁的黑長袍似乎也受驚不小,一把抓住奧布瑞的手臂,拉著他走出大廳,離開了死亡之神和他周圍的那群烏合之眾。


    黑色長袍不停地往迴看,有兩次,他大概又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腳步越來越快,像是被人追趕一樣。


    就這樣,他們爬了兩層樓。那裏的樓梯和走廊都空無一人。黑長袍推開一間包廂的門,示意白大衣隨她進去。薇薇安(沒錯,正是她,奧布瑞聽出了她的聲音)立刻關上房門,並且低聲囑咐他呆在房間內側,千萬別讓人看見。奧布瑞摘下麵具,而薇薇安仍戴著。正當他想請求她摘下麵具時,卻驚訝地發現她緊貼在門板上,屏氣凝神地聽著外麵的動靜。然後,她把門微微打開,從門縫往走廊裏一看,低聲地說:“他應該上了樓,到盲人化妝室去了!”……突然,她大叫一聲:“他又下樓了!”


    薇薇安想把門關上,卻遭到奧布瑞的阻擋。他看見在樓梯的最高一級台階上擱著一隻穿紅鞋的腳,接著是另外一隻……然後,死神的猩紅色大衣緩慢而從容地拖了下來。他又一次見到了佩羅鎮的骷髏頭。


    “就是他!”他大喊,“這次,我絕不會放過他!……”


    在奧布瑞欲奪門而出的那一刹那,薇薇安關了門。他極力想把她推開。


    “他是誰?”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您不會放過誰?”


    奧布瑞猛地一推,想推開擋在麵前的姑娘,但她的力量居然大得驚人,再次攔住了他。他頓時心領神會,或者說自認明白了一切,突然變得怒不可遏。


    “他是誰?”他憤怒地叫嚷著,“是誰?就是躲在那張醜陋的死人麵具底下的男人!佩羅鎮墓園裏那個邪惡的魔鬼!紅衣死神!還是資小姐的朋友,你的音樂天使!但是,我要撕掉他的麵具,他的偽裝,我自己也一樣!這一次,我們要拋開一切的虛偽和謊言,真正地麵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愛的是誰,誰又在愛你!”


    說完,他瘋了似的狂笑一聲,而薇薇安卻在麵具底下痛苦地抽泣著。


    她悲傷地伸出雙臂,橫在門前,擋住奧布瑞的去路。


    “看在我們相愛的份上,奧布瑞,您不要出去!……”


    他怔住了。她說什麽?……看在他們相愛的份上?……可是她從未這麽說過呀。以前也並非沒有這樣的機會……她曾見奧布瑞淚流滿麵,祈求她說一句能帶來希望的話語,然而,她什麽也沒說!……那次,在佩羅墓園,他受了驚嚇,外加受凍,昏迷不醒,被人抬迴旅館時,她難道沒看見嗎?就在他最需要她照顧的時候,她留在他身分了嗎?沒有!她悄悄地逃走了……而此刻,她居然還敢說她愛他!說“看在我們相愛的份上!”鬼才信呢!她隻不過想藉此拖延時間,好讓紅衣死神溜之大吉……至於他們的愛情——她分明是在撒謊!


    “你在撒謊,小姐!”他的語氣雖充滿恨意,卻也不失稚氣,“你並不愛我。你從來沒愛過我!隻有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才會任人玩弄,任人羞辱!當我們在佩羅鎮第一次相會時,你為什麽要用那樣的態度,用那樣快樂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我?縱容我所有的希冀,所有忠貞的希翼。我為人正直,所以,我以為你也會是一位正直的女人,而你卻隻想捉弄我!你捉弄所有的人!當你與那位紅衣死神在舞會上漫步時,你善良的監護人卻依然堅信你的誠實。你無恥地踐踏了她的清白!……我鄙視你!……”


    說著,他哭了。薇薇安任他辱罵。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要攔住他。


    “奧布瑞,總有一天,你會求我原諒你今天這番惡毒的話。而我,我不會怪你的!……”


    他猛烈地搖頭。


    “不!不!你簡直把我逼瘋了!……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娶一位唱歌劇的姑娘!……”


    “奧布瑞!……可憐的人!……”


    “我會羞愧而死!”


    “你要好好地活著,朋友!”薇薇安的聲音完全變了,卻依然沉著地道出,“永別了!”


    “永別了,薇薇安!……”


    “永別了,奧布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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