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透過布條隱隱綽綽送到宋玉芳眼跟前,嗶嗶啵啵的火星聲從四麵八方傳來,耳邊有一陣雜亂緊促的腳步聲。


    一切感官體驗都在向她暗示,這裏大抵與龍潭虎穴無異。


    從這一路的顛簸程度來判斷,她認為自己沒有被送到很遙遠或是很偏僻的地方,大概有七八成把握仍在四九城之中。極有可能是拐子所為,但若真是如此,似乎應該被丟在一個狹小而密閉的空間內,裏頭裝滿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婦孺。可眼下,她能感覺到周圍有人,卻聽不到任何說話聲。尤其重要的是,拐子沒必要讓她跪著。


    如此一想,更像是仇家所為。於是,宋玉芳腦子裏便有了幾個答案。


    這時,一個很重的腳步聲向著她靠攏。她眼簾前本就微弱的火光幾乎完全被遮蔽,等了幾秒鍾,那人才伸手,去了她嘴裏的布條。


    那人並沒有表明身份,也不急著尋仇泄憤,甚至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


    大概是因為保持一個動作太久了,也可能是恐懼的關係,宋玉芳的麵部肌肉仍僵在先前的動作上,張著的嘴根本沒有收迴來。夜風灌進她的口裏,徑直向她的體內衝去,她感到身體開始不受控地戰栗。啞著嗓,顫著聲問道:“這是哪裏?”


    “終於啊,你也知道害怕了?”


    一個熟悉的帶著戲謔和憤怒的聲音,順著風送到宋玉芳的耳中。


    眼前迅速地飛過一道黑影,將束住雙眸的長布條給摘了。


    有人舉著火把一路逼到她臉上去,宋玉芳下意識地抬起胳膊,身子往旁閃了閃,火光刺得她的視線裏一片淩亂。好半晌才適應了臉跟前的這團烈火,吃力地眯著眼睛,微微轉過一點身子,向著自己下跪的方向看去,口中低聲念了一句:“老太太……”


    什麽叫好的不靈壞的靈,宋玉芳這下算是徹底體會到了。還會是哪家的老太太呢,自然是被她得罪透了的鄂老太太。


    “別把客氣當福氣,我當初是對你高看兩眼,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騎在我脖子上撒野!”隻見鄂老太太穿著一身寬大的藏青色袍子,除了說話的嘴而外,整個人一動不動地坐著。滿頭銀發抿得一絲不苟,就連大風也吹不動哪怕一綹的碎發。臉上的皺紋向下掛著,完全沒有了初見時的慈祥,一道道紋路顯得那麽刻薄。她整個人活像一塊鎮宅石,捍衛著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禮教規矩。


    倒是站在一旁的鄂老爺,今天居然唱起了紅臉,帶著些不忍的表情,微閉了閉眼,向著宋玉芳勸說道:“這麽一看還真是孩子呢,年輕輕的人不經世故,是最容易受騙的。你家裏人要是知道,好好的姑娘不向好,學拆白黨拆散家庭拐帶婦女,該有多痛心呐!我看,你就招了吧。我們隻想要人,隻要找迴了人,有了顏麵,也不想追究你一個小丫頭片子。”


    鄂老太太鼻子裏惡狠狠地哼了一聲,隻抬了一下手,便有人會了意。


    宋玉芳看見兩個漢子抬了一副釘板過來,先在她眼皮子底下亮了一亮,才放緩緩放到了地上。隻見那上頭顆顆釘子都有三四寸長,頭上尖底下粗,這要是被推一把,恐怕半條命都沒了。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絕對的大義凜然也是不存在的。有過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要把吳真的下落說出來了。


    可轉念一想,說出來了就都能平安嗎?不可能的,吳真已然違反了家規,也敗壞了所謂的名聲。一旦她被抓迴來,迎接她的或許正是這副冰冷的釘板。


    這家的家長是什麽樣的身份、什麽樣的為人,他們依然還活在過去的夢裏,以為自己是不同於尋常百姓的皇親國戚。這樣的人下手會輕重嗎,會顧忌什麽文明法律嗎?他們就是把人弄死了也不怕,大可說吳真是因為懺悔和內疚,懸梁自盡了。這可不是宋玉芳非要把人把事想得糟透了,實在是此類事件頻頻見諸報端,早已見怪不怪了。


    況且,鄂家敢不敢對宋玉芳動手還有兩說呢。拿一家的家法對著外人,於理於法始終有些說不通。或許這場麵隻為起個震懾的作用,隻要不被唬住,不輕易地出賣朋友,明天天一亮一定會有轉機的。


    還有更樂觀的情況,她今天沒有去赴約,何舜清興許一兩個鍾頭內就會感覺到不對。


    如是一想,宋玉芳抱定主意將頭低著,咬緊牙關就是不鬆口。


    鄂老爺漸漸有些繃不住了,見宋玉芳一味地沉默,不由輕輕跺了一下腳,轉過身對著鄂老太太發急:“怎麽辦呐?您看,這……”


    鄂老太太一言不發,倒是她身邊的老嬤嬤搭了腔:“真來硬的,弄壞了算誰的?她家裏的伯伯叔父好像也是衙門裏謀職的,她親爹又是個窮教書的,最會說酸話了。真要有個好歹呀,咱們還挺……”


    “我花了大價錢討來的孫媳婦兒,難道就這麽算了?”鄂老太太白著眼,嗔她多嘴。


    鄂老爺想了想,這層顧慮也有道理,語氣就偏向保守:“那就先不上大刑,先拿藤條意思意思,下手收著一點,留點餘地將來也好轉圜。”


    不過,究竟怎麽辦,還是得讓鄂老太太來拿主意。她思忖了一晌子,才道:“這樣吧,先關起來,讓她考慮考慮。”說時,對著鄂老爺招一招手,“你過來些,我教你。”


    宋玉芳掀著上眼皮,偷偷瞄著正在耳語的這對母子,心裏不禁打起鼓來。吳真在鄂老太太眼裏可是一筆不小的財產,為了奪迴她的私產,恐怕一環套一環的,還有不知多少招數在後頭等著呢。


    而得了新主意的鄂老爺正一個勁兒地笑起來,彎著腰請老太太先迴屋歇著,接下來的一切交給他就行了。


    於是,宋玉芳的嘴裏又被塞上了一團布,被人拖著拽著扔進了鄂府的柴房。


    鄂老爺又換了白臉,傲慢地站在門口,背著手獰笑道:“小丫頭片子,你也別跟我演新青年的戲碼。吳真是你什麽人呢,值得你這樣?反正我們家就是缺個少奶奶,你要真這麽大義凜然,連命都肯舍下,我也不是石頭心,自然會動容的。這麽著吧,吳真既然跑了,不要就不要吧,你來補她的空兒就成。”


    宋玉芳不可置信地圓睜著眼睛,舌頭奮力地想要頂開布團,好說些什麽。


    卻有一位老管家上前諂媚道:“大老爺,擇日不如撞日,要不我這就布置布置去吧。”


    鄂老爺臉上樂開了花,連連點頭道:“好,好,快去吧。”


    宋玉芳從頭開始搖起,整個身體都在拚命表達著憤怒,她的眼裏隱隱含著些哀求。因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沒動彈兩下,就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這時,鄂老爺邁步上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笑道:“哎呦,能辦喜事就最好了。姑娘,未來兒媳,你且在這休息片刻。今兒是你的大日子,別哭得太兇,省著力氣入洞房吧。”


    門外的仆從開始竊笑:“哭昏了才好呢,省得少爺辦起事兒來不利索。”


    宋玉芳聽了,急得滿頭冒汗,眼淚如潰堤一般,刷刷地往下落。


    見此,鄂老爺覺得使這個主意,還是很有把握詐出吳真的下落來的。不過,也不能宋玉芳一發急就立刻表明意圖,最好還是等她眼見了什麽,徹底絕望的時候再給她機會改主意。


    ###


    此時,正在廚房裏預備點心的宋太太,眼皮連跳了好幾下。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便擦了擦手,立刻返迴客廳,問傅詠兮道:“傅小姐你告訴我,我們家小玉是不是出事兒了?”


    傅詠兮一口茶嗆在喉嚨裏,卻仍強裝鎮定道:“不是,她是去辦正事兒的,要晚些才迴來,我就是心急,等不了明天再問她結果,所以趕著就來了。”


    宋太太抬手敲了敲腦門,皺著眉連連搖頭:“沒有那麽巧吧,早一刻時,你們銀行那位姓何的先生才來問過她迴沒迴來,你這會兒又來……”


    傅詠兮不敢亂說半個字,堅稱:“放心吧伯母,我們兩個都為一件事來的呢,實在是涉及很大的利潤,所以大家都急著知道。”


    宋太太卻兀自念叨著:“遭了遭了,唯其是聽了你這樣說,我就更覺得不對勁兒了。照這個意思,你們銀行更不該讓她一個女孩子去,談生意都是男人幹的事兒,談生意也沒有不喝酒作樂的,她一個小姑娘在裏頭怎麽可能一點兒虧不吃呢。”


    傅詠兮忙揩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一直地緊緊握住她的手:“伯母,快別自己嚇自己了。小玉是跟官太太們談,她是女孩子,跟男人談不攏的,銀行怎麽會不知道這個呢,所以是派她跟女人談生意的。”


    宋太太帶著愁容,拿眼神向她再次確認。


    傅詠兮點了一下頭,就聽見外頭有人喊她道:“傅小姐,有您的電話。”


    一定是何舜清打來的,興許他那邊已經有消息了呢。如是一想,傅詠兮倒是打起精神,抱著希望展顏笑著答應。


    宋太太看她的神情果然輕鬆極了,倒也認為是自己多心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中華女子銀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中華女子銀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