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雲,我想跟你談談這封讀者來信。是一位女工寄來的,她在天津一家皮鞋廠做事,向我們抱怨工時長、酬勞低,而且一旦女工懷了孩子,通常又會很無情地將她們開除。”言罷,鄧麗莎遞了口中所說的那封信過去。


    “孫夫人日前也就女工之現狀,做了一番懇切的倡議。”沈初雲還未展開信,就已表現出十二分的關注來了。


    鄧麗莎低了頭,摸摸後脖子,以防自己的眼神會泄露秘密,口中提議道:“對嘛,如今許多同仁們都在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我想……讓你跟賀憶安一道去天津做個實地調查。”


    隻見沈初雲的全副注意都在信上,因為那名女工文化程度僅限於識字,字有些歪歪斜斜不說,百來個字的內容還有一小部分的別字,需得來迴讀兩遍才能明白其意。


    等到看完了,鄧麗莎的情緒也調整好了,煞有介事地盯著沈初雲,果然見她毫不懷疑的樣子,連連點頭答應。


    鄧麗莎又搶先了一步補充:“賀憶安那邊我已經通知過了。”然後,果真就有賀憶安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鄧麗莎便扭頭一笑道,“你看,這不就來了。他也是個奇人了,怎麽這一刻兒工夫就到了,難不成還長了一對兒翅膀?”


    就見賀憶安是頂著中午的大太陽急急忙忙來的,雖然坐著車,但額頭早也密密層層地全是汗珠子了。


    “你好啊,賀君。”鄧麗莎起身讓了座,嘴角都快咧到耳朵邊了,還熱情地不停揮著手。


    沈初雲則一點也不知道鄧麗莎的小心思,加上賀憶安最近也常常這樣,忽然興起個什麽念頭,就一臉神色匆匆地往這邊趕,她也就習慣了賀憶安臉上的這副表情,總好像有什麽要緊事,但開口問了,準說是天熱心情也不對勁的緣故。因此,就幹脆不去問,隻向他談工作。


    賀憶安定了定神,這一路上過來,也沒想到什麽對策,因就也敷衍了幾句正經話。然後,找了個借口,和鄧麗莎一道避去了院子裏說悄悄話。


    “你就不怕好心辦壞事嗎?”


    鄧麗莎警惕地朝四周望望,尤其是一雙眼幾乎不離沈初雲辦公室的窗戶,口裏低低答著話:“我自然知道天津是哪裏,這也是我為什麽要你一起去的原因。叫社裏其他人跟去,有什麽事情必定護不住初雲,也隻有你可以了。到時候如果真有什麽特殊情況,你負責隨機應變就得了。你要覺得我的主意不好,那麽依你看來,難道讓她留在北京,麵對記者的狂轟濫炸就好了?”


    賀憶安聽了隻管沉默,兩手插袋走了一圈。掏出煙卷盒子,點了一根煙抽上,再想了想,果然沒有別的兩全之策。就表情勉強地答應了下來:“知道了,那就由我去吧。”


    ###


    時間很快又過去一周,沈初雲為了時下熱議的女工權益問題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過多留心那些花邊新聞。一直到坐上去天津的車,還什麽問題都不覺得呢。


    聯係天津那家皮鞋廠的時候,是以采訪董事長奮鬥曆程的名義溝通的,因此上並沒有遭到任何的敷衍或為難。


    賀憶安順利進入車間,拍下了女工工作時的情景。


    三伏天裏,車間簡直成了大蒸籠。這些女工,小的仿佛隻有十來歲,年齡大的也不過三十多。從早上一坐下來,就幾乎一刻都不離開崗位。


    賀憶安搭訕一位女工,這才得知,每天至少做工十二個小時,忙起來也沒有休息的時候,收入卻微薄得很。趁著車間主任和人說話的空檔,賀憶安又問對薪酬可滿意,那女工自然把頭搖地像撥浪鼓。至於問到多少錢才合理,她也不過很知足地說,哪怕一天漲幾十個子兒也好啊。最後,揩著額頭油汗又補充,最好每個月還能固定地休息一兩天。


    而沈初雲則是一步不離辦公區,她把問題寫得滿滿的。因為目的和表象是有差距的,所以她首先需要提出許多許多關於艱難創業和打破舶來品壟斷的問題,還要表現出好奇和真誠,好讓受訪的管理人員放鬆心情。趁著熱絡之時,冷不防以閑聊的口吻,談起一兩句關於工人的話題,也就不會讓人戒備很深了。


    這樣一天下來,總算是把工作給做到位了。


    迴旅館的路上,賀憶安不無擔憂地說道:“我知道你辦報的初衷,是望著這個社會上能有人說真話。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不光是這家工廠的老板,應該說是多數企業家都不會喜歡你的這篇報道,並且這些企業家都有相當的政界關係。”


    沈初雲鄭重地一點頭,歎著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後凡事都會小心的。”


    賀憶安還想說些別的話,可是工人做工那個場景飄在他的腦海裏,一直都散不去。以商人謀利角度,自然是和氣生財。可是,見了底層勞工是這樣的生存狀態,又怎麽能狠下心腸來,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呢?


    因此,也就沒把話繼續說下去。


    ###


    到了旅館大廳,側邊的會客區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站了起來,向沈初雲招唿道:“這不是密斯沈嘛。”


    沈初雲聽著聲音很熟,好似是相識,轉頭一看,臉上不由粲然起來。


    賀憶安看看正在走過來的那位女士,又往她身後望望,桌上隻有一個茶杯。大概不是偶遇,而是有心來找人的。


    隻聽沈初雲在旁介紹起來:“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天津女子愛國會的會長,樊久香女士。這位是我的合夥人,也是我們報社的攝影記者,賀憶安先生。”


    樊久香向著賀憶安一笑,伸出一隻手來搖撼兩下,這才迴過頭對沈初雲道:“我能跟你談談嗎?”


    早就猜到她有事的賀憶安,便知趣地告辭了:“我就先迴房間了。”路過前台時,隱隱聽見櫃台後頭有一陣輕微的鼾聲。抬手一看表,剛好三點鍾,在這樣的季節裏,的確容易犯困。便就搖頭一笑,做了升降機迴屋。


    見人走了,沈初雲這才笑問道:“看樣子,是專程來等我的?老朋友久不見麵了,多勞你惦記。”


    樊久香點頭一笑:“我們上後頭花園裏坐著吧,那兒翠蓋重疊的,倒很陰涼。看著景兒敘敘舊,不是很愜意嘛。”


    兩人到了後花園來,迎麵便是一疊假山石,正中一個小小的西洋噴水池。


    四周全是花木,鬱鬱蔥蔥地,倒是個不錯的納涼之所。空地上,有幾張露椅,就列在大樹底下,剛好賞花。露椅旁邊,還擺著四個大缸,養著許多荷葉,清雅得很。


    東邊有一腳小小涼亭,這個時候正好沒有人占著座。


    沈初雲衝夥計招招手,請他上兩杯涼茶。


    樊久香是個直性子,看沈初雲忙得一頭大汗的,也就不拉著她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道:“初雲,你可還記得幾年前京津兩地的女子團體主張聯名向zheng府請願的事?”


    沈初雲抿著茶,將頭一點,一股清亮下肚,頓時覺得精神好了許多,這才答道:“你是說,主張取締公娼女奴的那一次?”


    樊久香神情一凝,搬著凳子,緊緊挨到沈初雲身邊,道:“對,我想知道關於這個問題,你是否依然不改誌向。”


    沈初雲便重重一點頭,毫不遲疑地表態:“這是自然的,雖然那一次沒能達成策略上的共識,但是關於這一問題的最終目標,我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樊久香聞言,從紐扣上抽出手絹來,拿在手裏扇起了風,口裏冷笑道:“如果當初不是婦女促進會忽然提出‘循序漸進’一說,我們的策略早該是一致的。”


    到這時沈初雲才意識到,恐怕樊久香的來意不簡單。因就坐正了身子,試探道:“你似乎……意有所指?”


    樊久香並不拿話敷衍,手指衝著沈初雲臉跟前一點,毫不迴避心中的鬱鬱之氣:“我就是指你。難道這個時候,你還不清醒嗎?”


    “這話怎麽解?”沈初雲尷尬地一笑,覺得既冤枉又惶恐,額頭的汗更是流個不住。


    樊久香就長篇大論地分析起來:“去年,你因為一些跟事業毫不相幹的理由,被婦女促進會除名了,那時應該就能意識到這個組織一直隱隱帶著政治傾向。這根本是一個政客掌控民間言論的工具,而不是為中國婦女謀生存的進步組織!”說到這裏,很有策略地一頓,隻管打量沈初雲的神情。若是她絲毫不為所動,那麽想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底下的話也就不必苦苦去說。


    可是,沈初雲的眼神裏分明透露出認同之色來。


    樊久香微微一頷首,這才緩了緩神色,接著往下說:“不過那時候你也年輕,剛剛接觸婦女工作,自然有些缺少主見。現在,我請你再迴頭看看,循序漸進的主張提出能有四年了吧。據你所見,有任何進步嗎?”


    沈初雲的滿腹心事全在重提的舊事上,她已經不很記得那時爭論的焦點了,隻是隱隱知道,為了這個事,姚太太奔波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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