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除了意外錯過一切的鄧麗莎,大家都沒有睡好。


    次日一早,沈初雲就挎著包出門去了。


    才走出沒幾步,便與賀憶安對麵撞見了:“上哪兒去?醫院嗎?”


    “不,我要去麗莎家裏一趟。”沈初雲料著他是打算來幫忙的,便向著他感激地一笑,“她剛才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有十分緊急的事情,電話裏恐怕說不明白,到了就知道了。”


    賀憶安插在大衣口袋裏的兩隻手伸出來交握著,表示想要一起去。


    ###


    而鄧公館這邊,也是清早就有客人來了。


    鄧太太放下剛撕下一小口的麵包,忙替梁繡珍拉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問道:“怎樣這麽早,吃過東西了嗎?”


    “我婆婆帶我去紅螺寺還願能不早嘛。”梁繡珍笑著接過使女端上來的一杯熱牛奶,另一隻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剛才路過這裏,我說要下車來瞧瞧。我婆婆最近真是不要太好說話,滿口答應。”


    鄧太太抿了笑,點著頭說道:“女人活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什麽時候最風光,一是出嫁時,二就是十月懷胎了。”


    “這麽早就聊上了。”


    身後有人朗聲一笑,迴頭隻見穿戴正式的鄧廉向她們點了點頭。


    梁繡珍先低頭一看腕上的手表,然後才問:“舅舅怎麽還不去衙門?”


    鄧廉也就轉頭看了看角落裏的落地鍾,然後又朝樓上通往鄧麗莎房間的走廊一瞥,方才笑答:“這就要去了。”


    梁繡珍卻招著手請他停一停:“對了,趁著您二位都在。我手邊有個很不錯的青年,就不過有個臭毛病,但對於我們來說倒不是壞事。因為他跟麗莎那丫頭一樣的古怪,說什麽要抱定獨身主義一輩子,看樣子好像很有決心似的。”


    鄧太太聽了便是一樂:“你的意思,是叫這倆傻瓜湊一對兒?”


    “有什麽不好嗎?”梁繡珍迴頭望了她一笑,然後再向著鄧廉去說,“首先他們自己都追求獨身,那麽不管怎樣相遇,大抵麗莎都猜不到裏頭會有什麽蹊蹺。再者,他們差不多年紀、差不多經曆,很容易談得來。”


    “人品樣貌呢?”鄧太太有些心動,臉上現出幾分喜色來。


    因見鄧廉不住點頭,知道這事總有四五分作準了。梁繡珍索性就和鄧太太熱烈地攀談起來:“他自己是出洋迴來的學生,專業是化學。家裏是山東的士紳,老太爺從前是支持洋務的,辦了一家香料廠,後來又做日用品生意。因為氣不過日本人氣焰囂張,在山東作威作福,又處處挾製著不讓興辦國貨,所以就搬到了北京來。說是要頤養天年了,可養老的人怎麽會往北京來呢,自然是要尋機會東山再起咯。我看民國日報上,天天嚷著要打破壟斷,這樣人才濟濟的家庭,相信zheng府也是不會錯過的。”


    “很有骨氣的人家,配咱們倒不錯。”鄧太太說著,手往鄧廉那邊一指,“財政部新進來的年輕書記員倒是都很好,就是世故得很。其實我倒認為這樣的青年很好,可麗莎是個愣頭青,大抵也喜歡跟愣頭青說話。這一方麵還是順著她比較好,不然說出去,好像咱們家還是包辦主義。就不過太愣頭青也不行的,我在報上見了許多辦企業辦入魔的,全部家當押進去拚,跟賭徒也是沒什麽兩樣。我意思,總歸手頭資本要雄厚些才經得住折騰。”


    梁繡珍手往胸脯上一拍:“您就放心吧,太差的家庭,我也沒機會認識。”又將雙手往鄧廉那邊一比劃,“況且人家要是有了這樣一位泰山,誰還折騰他,誰還敢折騰他?”


    鄧廉被她兩個拉進話題說了幾番,剛要表個態,卻被一聲從頭頂傳來質問給打斷了:“是不是你幹的?聞京報的大火!”


    寬敞的三層洋房,一下子就被這聲音裝得滿滿的。


    鄧廉抬頭一望,隻覺得高懸在正中的大吊燈,也被吼得顫起了一身的玻璃珠子。他倒鎮定自若地反問:“證據呢?”


    梁繡珍驚得抱著肚子不說話了,鄧太太也是一臉嚴肅地望著外邊。


    鄧麗莎疾步下樓,一路喊著:“你還要證據!你還要證據?”卻是一路往大門外頭去,手裏還提了一個小皮箱,右手臂繃得很直,似乎這箱子很有些分量。


    鄧廉猜到了是什麽意思,不免急了起來:“站住,你這是要幹什麽?”


    鄧麗莎將行李換到左手,抬起頭扭過身,很有幾分倨傲地答道:“出去獨立生活的意思,我沒有辦法再跟你們生活在一起了。”


    鄧太太聽了心頭一跳,起身急急走了出來,隻是不說話,等著看鄧廉作何反應。


    隻見鄧廉上前一步,拽住鄧麗莎,換了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向她警告:“我敢向你保證,你隻要敢邁出一步,聞京報不光能起火還能炸,良言也不光是水淹那麽簡單!”


    鄧麗莎自是一愣,晨報上隻說了聞京報失火,損失慘重不說,社長還進了醫院,可是並沒有提到良言如何。萬萬沒想到,自己預備出走的舉動,不光是把聞京報失火的真相逼問了出來,還意外地揭開了鄧廉暗藏的另一隻黑手。因之,憤然將行李往地上一砸,兩行眼淚噴湧而出,雖是對著鄧廉問的,可那氣勢卻幾乎讓人覺得是在向天發問:“我的工作到底惹到誰了?”


    “我!還有外長,還有總理,還有zheng府!”鄧廉脖子上青筋根根分明。他可不是什麽生來慈善的人,他是從商場一路爬進官場,成為政要的人物,人前展示的仁慈和藹,那都是有條件的。


    很顯然,鄧麗莎把這些條件都給撕毀了,也就必須要直麵她父親的真麵目。


    “你還有一點公平嗎?我隻是要找事做,隻是要證明我是個鮮活的人。抱著這種想法的我,隻是剛好遇到了沈初雲,遇到了蘇振青,你為什麽要去傷害他們?”


    梁繡珍也跟著出來了,看見鄧麗莎臉上剛撲的粉被眼淚刷出兩道汙跡來,心裏不由地一揪,更有一驚。父女倆竟會吵得這樣厲害。


    “我跟你說過,離她遠一點。她摻和到蘇振青對zheng府的糾纏中去,出事是遲早的。”


    “所以zheng府處理的方式不是說明事實,而是用一把火,野蠻地解決掉沒有替你們粉飾太平的人嗎?”


    “隻是一點教訓,何況是他自己非要一趟一趟衝進去的。聰明人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他不懂,隻能說明你看錯了人,竟把這個蠢貨奉為老師。”


    父女兩個你來我往,越吵火氣越旺。


    二樓三樓的欄杆上,各有一排腦袋,幾個傭人簇擁著裹著大衣散著頭發就聞聲出來的姨太太、少奶奶和小姐們。卻隻敢站著看,誰也不敢下來勸。


    梁繡珍便推著鄧太太,請她想想主意。


    鄧太太也是急得直打轉,他父女說話這麽快,叫人怎麽插得進去呢。


    鄧麗莎抬起袖子往眼睛上一揩,翹著下巴狠道:“從今天開始,我和沈初雲一定寸步不離。我歡迎你用一切方式來考驗我的生存能力,以及我的友情。你可以繼續用極端的方式來阻止我,尤其是殺人放火才最好。如果女子工作之自由、婚姻之自由,以及新聞之自由都要用血來換,就先來放我的好了!”


    梁繡珍步子往前一挪,又怕氣頭上的人不好惹,不免想到自己肚子裏有個剛滿三個月的小家夥,就隻是站定了嗬斥道:“麗莎,你真是瘋了。從前要這樣要那樣,舅舅舅媽何曾不依你?這時候興起灑熱血了?你難道也是未出社會的學生,也那樣不懂事兒?”


    鄧麗莎極力忍耐地咬了咬下唇,最後還是憋不出,質問了起來:“我們家的事兒,你就不能不摻和嗎?”


    鄧太太忙搶進去訓斥:“你怎麽跟表姐說話的?我上迴說你的話,看來你是沒有聽,你究竟還有沒有一點基本的禮貌了?”


    鄧麗莎不屑地一白眼,冷哼道:“自重者人必重之。”


    “麗莎!”鄧廉夫婦齊聲喝止。


    梁繡珍業已氣得渾身發抖:“舅舅舅媽,你們可都聽見了。”看著兩位長輩都無話可說地低了低頭,這才將手幾乎指到鄧麗莎鼻子上,“不要以為你會拽文就了不起,幾次三番地挖苦我,我有哪裏對不住你嗎?我是望著你好,你以為我就不是新學堂裏出來的女學生了?可是課堂上教的那些空話有什麽用,女孩子難道能扛槍殺敵嗎,難道懂縱橫捭闔嗎?社會上找事做的女子,教教書、寫寫文章,已經好了不得了,你能不能看清現實啊!找個相當的人家,小夫妻好好相處,繼承家業、相夫教子,用你腦袋裏的知識把兒子教出息了,你就是最偉大的女性。你瞧瞧我現在多好,鞍前馬後多少人圍著轉,公公婆婆不知道待我多客氣。”


    鄧麗莎平息了一下唿吸,抱著手臂繞著她走了一圈,聲音也變得沒有那麽犀利了:“所以,你以為自己已經跨出了第一步,就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女性了?”


    任誰都能猜到鄧麗莎是沒那麽容易妥協的,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因此,梁繡珍隻管板著臉,抿唇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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