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聽你們的。”沈初雲忙著擦淚,冷靜下來,又有了別的疑慮,“但是……我出來時,已然和韓家上人都說妥了,不要他們的錢,現在又改主意,會不會被人看不起,說我這樣的女子就是說一套做一套,不遵守諾言的小人呢?”


    鄧麗莎攢了眉,撇著嘴搖頭:“這又是舊式思想裏我頂討厭的一件了,為什麽非要遵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呢?還有那句君無戲言,更是被傳承得荒腔走板。萬一君子的那一言,是糊塗話呢?一諾千金究竟算不算好品格,也得分情況才對。就如同你在韓家上人麵前的表態,我認為一則氣頭上誰都有胡話;二則我也深重地懷疑,你說這話是因為韓家向你營造壓迫感在前,逼得你主動說出這種不平等條約。我認為這樣的事情,不該出自一個追求文明的家庭。如果韓外長要用這種舊文人的酸腐氣來治你的話,我的筆杆可是閑了好有一陣的,很樂意請他老人家賜教賜教。”說時,右手做個提筆的架勢,得意地在半空晃了晃。


    這一番話,沈初雲還未琢磨完,王校長也開始侃侃而談了:“我看沈先生心裏好像有一種壓力,可能是這些年來,女子尤其是代表著國家未來的青年學生們太喜歡追逐你之故,你好像認為自己的所為必須每一樁、每一件都無可指摘。可是我認為一種新思潮,最好的代言人應該是平易近人的,讓人看到你高尚,也看到你可愛,甚至看到你身上也有不足之處。因為我們追求女權,不是在追求上層婦女的思想解放,而是在追求所有女性的解放。不要將自己打造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氣的仙女,你就做個普普通通、真真切切的人,讓人家知道,不是進步女子都完美,也不是隻有完美女子才會去追求進步。男女平等是人類事業,不專屬於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階層。”


    白遠山拿手擋著臉,先是偷偷地笑,再後來噗嗤一下出聲,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起來,鬧得在場的三位女士也被感染了,不由都失笑了。最後,他捂著肚子拍桌叫好:“我聽著你們談話,好像是在參加什麽新詩詩社,我這個法律顧問仿佛是無用的了。”


    鄧麗莎聽罷,梨渦旋得深深的,道:“未嚐不可,新詩不是時髦得很嘛。改明兒這事情妥了,不如我們就組織個詩社好了。”


    四人談得很高興,將後續如何替沈初雲的離婚案出力都做了計劃。


    白遠山自然是在專業一方麵入手,王校長決定聯合學界的婦女組織,發表一些普及國外婚姻法的文章以示聲援,鄧麗莎則是打算匿名向香港的報社投去中英文兩份稿,盡可能地降低韓家單方麵把控輿論的可能性。


    最後,先前已經搶下東道主的鄧麗莎認為一件大事總算初見曙光,提議上來今雨軒去慶祝一下。


    王校長忙搖頭說不好:“中央公園那邊實在是人多,許多熟人也是來今雨軒的常客。咱們四個人不要太大搖大擺了,好似結了盟一般。傳出去,沒誤會也變有了。我雖然要提防韓家使用權勢壓人,可也要注意不要給人一種挑釁的錯覺。”


    眾人認為很對,就由白遠山出去向附近小飯館裏要了幾樣菜送到家裏來。


    客人散去之後,方才的朗朗笑聲仿佛還在屋內迴旋,但四周卻空蕩無人。


    靜下心來,沈初雲更覺寂寥,不知將要麵對何事,又該去向何處。她走到臥室之中,從抽屜裏取出照片,望著沈雲鵬一臉歡場得意的笑容,不禁潸然淚下:“大哥,或許你對韓仲秋才更有親情,可我對於你,對於我們沈家的每個人,依然是深深放在心裏的,隻要你們還願意接納我……”


    ###


    不知不覺到了庭審那日,就連普通的百姓也趕來看個熱鬧。這也難怪,離婚在這年月不多見不說,何況這樁案子還是衣食無憂的少奶奶先提告的。


    沈初雲有所準備,早了一個半鍾頭就到審判廳,避免了許多麻煩。


    韓仲秋則正好撞在了鏡頭底下,被記者拉住問長問短起來。


    “大公子,沈先生曾說犯錯的是落後的思想,而不是她,也不是您。對此,您有什麽看法嗎?”


    “學界近期一直在發布聲援婚姻自由的文章,許多人都對今日庭審表示關注,還有人認為所有向封建婚姻宣戰的女子都是曆史的功臣,您同意這個觀點嗎?”


    “香港的評論員談及此案時,曾擔憂韓家會不會因為自覺顏麵掃地,而動用官方力量來幹預結果,您認同他的擔憂嗎?”


    幸而陪著韓仲秋下車的,都是些訓練有素的士兵,不至於讓他太過窘迫。


    饒是如此,這幾個火藥味十足的問題,也足夠讓他心煩意亂的。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白遠山盯著他長期不留宿的問題不放,而沈初雲亦開腔表示不接受這種不履行雙方義務的婚姻。


    當著審判庭內許多人的麵,漲紅了脖子的韓仲秋怒喊一聲:“沈初雲,我看你是瘋了!”


    旁聽席上已有人飛奔而出,無需聽完整場再寫文章,單憑這一句,報紙的頭條就算是有著落了。


    審判長提醒在席者保持肅靜,沈初雲始終沒有多餘的表情,該她說的毫不保留,不問她時保持緘默。這就更顯得韓仲秋是準備不足,又氣急敗壞。


    於是,一些不希望女子離婚訴訟之風愈演愈烈者,也不免不了暗地裏感慨,隻怕這韓仲秋是要拖天下男人的後腿了。


    ###


    已是盛夏時節,通往韓延蓀書房的夾道,已經開滿了紫藤花。午後的知了聲嘶力竭,一場急雨將洗淨煙塵,卻澆得地上發燙。


    “父親。”韓仲秋兩手從口袋裏抽出,站姿筆挺地出現在書桌前。


    他的裝乖卻看不進韓延蓀的眼裏去:“畜生,我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然後,劈劈啪啪一陣響,原本放在桌上的一小遝雜誌快速扇過韓仲秋的臉而落地。


    韓延蓀嘴角叼著一根雪茄,眼裏迸著火星子,鼻端喘著粗氣。在一旁靜立許久的外交部秘書不由兩腳並攏,褲腿摩挲的聲音方始告訴韓仲秋,角落裏還有個人站著。


    “你先出去吧。”韓延蓀命令著,扭頭去看落地鍾,“十分鍾以後在車上等我。”


    秘書高喊“是的”,腳步匆匆,單眼一眨,食指向手裏的報紙頭版處一挪。


    韓仲秋即刻悟過來了,大概是指最近霸占著報紙頭條的離婚官司。因想到沈初雲那番不顧廉恥的主張,不由唧噥起來:“明明是她沈初雲……”


    韓延蓀眸子森然一瞪,怒氣出口,音都破了:“她哪句話不是事實?”


    韓仲秋的背脊就不由冒出涔涔冷汗,再一想,心裏也跟著泛起一股冷意來,賭氣問道:“到底她是你女兒,還是我是你兒子?”


    其實於此刻的韓延蓀來說,這話仿佛不難迴答。家裏兒子有三個,除了老四涉世不深還有可造的空間,另外兩個還真不如不要。可是,血脈這一點是每個父親都繞不開的糾纏,說到底還是兒子最親。因就跳過此一句不談,沉著聲不容反駁地吩咐道:“聯係那邊的律師,務必庭外和解!另外,通知各傳媒界同仁,國家正是百廢待興時,多關注些時事要事,別摻和這些無用的事情。還有,我們每月不都資助著三家報館嘛,白拿了錢也不知道說句話?那不如就裁撤了這筆開銷。去告訴他們,未來該如何,自己選吧。”


    韓仲秋聽了後一句,便搖頭問道:“時事要事?到了這會兒,您倒不覺得輿論幹涉外交是壞事了?”


    這話倒不是韓仲秋故意要找麻煩,而是這幾個月來,各界關於政事實在議論太多,而能做的又太少,鬧得外交工作異常艱難。


    韓延蓀嘴角抽搐兩下,閉了眼有氣無力地晃著手,低聲道:“去,別來煩我。”


    “庭外和解……”韓仲秋沒有走開,而是站在原地,雙手抱臂想了一會兒才問,“開什麽條件呢?”


    本來就是因為雙方對於分手的條件談不成,才會公開鬧出來的,這一層無論如何是躲不過的。而且,韓仲秋不想個人承擔分手的開銷,因為他認定這段婚姻的失敗,究其因果還是包辦之故。


    韓延蓀心裏也在打算盤,怕是這大兒子手頭緊得很,根本拿不出許多錢來,否則以他的性子早把錢甩在沈初雲臉上。想到此,不免心口作痛,喟然長歎道:“嫁妝讓初雲帶走,另外添四萬現金的贍養費,看她答不答應吧。”


    韓仲秋吃驚地伸了四根手指頭在臉跟前,追問道:“不答應還預備漲嗎?”


    韓延蓀悶哼出聲,吸兩口雪茄,方盤算著說道:“至多五萬吧。”抬頭看了看杵在跟前的傻兒子,又提醒他,“你總不會一開口就預備直接說四萬吧?慢慢地談,橫豎這醜咱們是出了,如果她那邊價碼過高……”


    韓仲秋便就搖搖頭,輕笑一聲,道:“應該不會,她起初隻是想要嫁妝罷了。因母親不同意,她就索性鬧開去,故意再加上贍養費這一層。或許她以為這樣,就能迫使我們同意她帶走全部嫁妝了。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也許還能……”說時,臉上不由笑開了,旋即一想這話哪裏說得,馬上收起笑容改口告辭,“父親,我先走了,衙門裏還有事兒。”


    “哼,這時候跟我談公事。”一口濁氣吐出,滿室煙霧騰繞,正如此刻韓延蓀內心的寫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女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