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鄧麗莎認得,正是房東冷老太太。因是兩人對房東隱瞞身份在前,自然未說話時,臉上就先抱有愧色。


    冷老太太倒咯咯笑了起來,對此仿佛全然的不在乎,格嘰格嘰踩著小步子上前。看樣子這長裙底下,應該是罩著一雙舊式的小腳。


    沈初雲看她雖然精神頭兒不錯,行動卻不很方便,忙搶上前一步扶住了老太太。


    冷老太太笑容和藹,精瘦的手來迴在沈初雲臉上摩挲著,看時還不住地點頭,眼中除卻敬佩,還很有幾分憐愛,半晌才道:“我說呢,一大早兒好多記者來敲我的門,說這裏住著外長府上的大少奶奶。我說弄錯了,我這兒就一位留洋的女畫家住著,還是個大姑娘呢,哪裏就成少奶奶了?”因就迴頭向著鄧麗莎抿了一個慈愛的笑容,晃著手指道,“你不和我老婆子說實話,倒是歪打正著了。”


    當初來看房子時,鄧麗莎就覺得這個房東是個容易相處的。今日再看,比當初想的更要好上許多,因之更加愧疚。忙彎腰認錯道:“冷老太太,我不該瞞著您,我……”


    說時,沈初雲也鞠了一躬:“冷老太太,她也是為了我撒謊的,如果……您覺得不方便的話,我請您寬限我三日,要是找著了新的地方……”


    冷老太太忙忙地擺手,聲音漸次抬高:“那不成,我收了你的房錢又不讓你住,那心眼兒也忒壞了。你要是想我退錢吧,我老婆子舍不得呢!”又將兩人攙起來,絮絮叨叨說著,“我有個小女兒出洋在外,花銷真是太大了。我和我的幾個兒子,一年總有八個月在為這個犯愁。你們呀,別瞅我拄著拐杖,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就以為我老婆子什麽都不懂。以前我大兒子在北京做事時,常會念報紙給我聽。我曉得的,我們要出洋多見世麵,才不至於被洋鬼子欺負。將來我女兒迴來了,聽說是要做女師爺的。幹這一行好啊,能說會道的,將來可以跟洋鬼子說,白占著我們祖宗留下來的地盤是不對的。”


    沈初雲便就笑道:“原來令嬡是立誌要做律師的呀。”


    冷老太太忙不迭點頭:“對對對,是這麽個名兒。你們年輕人就是有見識,都說學這個很出風頭又很能掙錢,我一聽這個就歡喜了,咬著牙也要供她出息咯。姑娘,究竟是不是很掙錢呀?”


    沈初雲隻管笑著,心裏既欽佩這位不曾謀麵的冷小姐能去學這個,又在琢磨民國初立時頒布的律師暫行章程,頓時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反倒是向來有一說一的鄧麗莎,順著冷老太太的心意笑答道:“當然了,也許她會是咱們國家第一位女師爺,是要留名史冊的。”


    果然聽得冷老太太眼睛都笑成一條縫了,忙道:“好好好,這就好,能跟你們一樣有出息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好了,你們歇著吧,我就是來認認誰才是真房客,沒別的意思。這就迴去了,你們忙吧。”


    兩人一左一右將冷老太太送迴隔壁家中,這才一邊迴去,一邊閑談。


    鄧麗莎先感慨:“都說要放腳,其實依著我看,最要緊的是解開心裏的裹腳布,否則一雙腳能站穩又如何,還不是在為男權說話。”


    沈初雲深以為然地重重一點頭,隨即歪著腦袋,淺笑道:“你好像變了些,說起話來比以前知道繞彎了。剛才冷老太太那樣問,我一下就懵了,想著說假話遲早要拆穿,說真話又犯不著去打擊她老人家。你開口時,我真怕你嘴一快就跟她說,zheng府規定了隻有年滿二十周歲的男子才能做律師。”


    鄧麗莎噗嗤一下笑了:“你怎麽知道我沒那麽想呢?真差一點兒就說了。不過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就像看見了我奶奶一樣,我對著她呀,不得不放慢語調,唯恐她聽不明白。這一有了思考的時間吧,就不會說錯話了。看來我以後要學著慢條斯理一些,省得老是欲速則不達。”


    看她這一副悟出了大道理,就要蛻變新生的模樣,沈初雲也跟著笑起來,心裏的苦悶倒是暫時地拋下了。


    ###


    而韓府眾人就沒有沈初雲這樣拿得起放得下了。


    韓太太扔下報紙,急步在各處轉悠,撞見哪個倒黴的都要喊住撒一通氣。忽見韓仲秋通身上下穿得齊整整的,像是要出去,就厲聲喝住了他:“你這不出息的東西,都什麽時候了還混不著調的,又想上哪兒去?今兒我可不放你出去,跟我到你父親屋裏去,他病了這些日子,你自己數數,你在家待過幾天?”


    韓仲秋脖子一縮,搔著頭皮轉過身來,訥訥道:“我躲出去也是為了父親能好好在家靜養嘛。”


    “死小子,算你還知道自己整天在家晃,會加重你父親的病!”說罷,韓太太也不管什麽體麵,擰了他的耳朵就走。


    韓仲秋一麵哎哎叫著疼,一麵叫老媽子收起他掉在地上的禮帽。


    聽見他倆這樣鬧騰騰地從院子外頭過去,梁繡珍手上仍拿著指甲銼來迴來迴地磨,嘴裏冷冷蹦出一聲笑來:“聽見了吧,媽這兩天心情特別不好,你也別再上外頭招惹什麽狐媚妖精了!”


    歪在沙發上的韓仲平,用報紙蓋住了整張臉,加重唿吸佯裝睡覺的樣子。


    “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梁繡珍眼睛一挑,抬腳朝著他的腿重重一踢,見他僅是哼哼兩聲,並不敢發脾氣,更大了膽子向下說去,“蔣媽可跟我說了,最近總有一個嗲聲嗲氣的電話打進來,問你在家不在。你別打量家裏的傭人都是不見世麵的傻子,人都說了,聽一遍還不覺得,聽多了一琢磨就覺得很像是話匣子裏聽過的聲音!我找了找家裏的片子,國內的明星也就那麽幾張罷了。裏頭有個叫香雪兒的,聽說最近常上報紙呀?可千萬別是她打的,這要真是她……”說時,吞了底下的話,故意留給韓仲平自己去琢磨。


    香雪兒的事本來就弄得韓仲平一個頭兩個大,一方麵怕自己登在報上的背影被認出來,一方麵又擺脫不掉香雪兒的糾纏。那個女人如今很叫他生厭,他倆的照片發表了之後,上海那邊一個幫會的老大鬧得很兇。韓仲平不好追問,反正不問也知道了,兩個人都算被這女人給耍了。香雪兒還舔著臉,幾次求他出麵擺平記者的報道。


    誰答應誰就是傻子!


    可是不答應也不能太絕情,誰叫報上那個背影是韓仲平呢,所以也不會徹底地翻臉。


    香雪兒的手段是韓仲平不去瞧她,她就演癡情怨婦,一去就談條件,弄得韓仲平左右都不成。


    直到昨天,家裏也不知是誰嚼了舌頭,說了電話的事情。


    韓仲平想著,橫豎是自己惹了禍,不要再把夫人也給得罪了。真要是跟外頭的鬧翻了,家裏的事還是要家裏人去周旋。


    可是,聽多了不陰不陽的話,心裏又未免不自在。且這梁繡珍向來是嘴碎話多的,說起來就沒完。終於,他還是忍不住了,猛地一下坐起,不耐煩地將報紙揉皺了一丟:“不說你還沒完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捕風捉影!”


    梁繡珍對於此一件事那是全盤皆知,情緒自然也就收放自如。因就換了嬌聲,試探著問道:“怎麽,生氣了?你也怪不得我呀,聽下人說,那女人迴迴打來都哭哭啼啼的。我本來也是不信的,這些明星哪個不是背後有金主呀。就算忽然鬧出了什麽醜聞,被電影公司給開了,也不至於一下子家裏連個傭人都請不起,還巴巴地親自給你打電話。可是都這樣說了,我總歸也要動搖的。”


    幾句話說得全中死穴。一則背後另有金主這事,隨便哪個男人都受不了;二則香雪兒家裏明明有老媽子、丫鬟、聽差、司機,之所以自己打來,還不是利用她的聲音很好認,故意要用這種方式來掐住韓仲平的脖子,逼他不得不去會她一趟。


    很好,這娘們真要做得這麽絕,那也不必講什麽紳士風度了。抄了她的家,看她還敢不敢陽奉陰違了!


    韓仲平如此想著,既定了徹底決裂的主意,也就沒什麽可煩惱的了。因就起身作揖道:“得嘞,我的二少奶奶呦!咱家老爺子什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向埋怨我這人不出息,我都成了廢物了,哪兒還敢忤逆老爺子呀?我就是再愛喝花酒也不能喝到報紙上去,要不然,改明兒我連家門都不能進了。”


    梁繡珍心裏好有一陣冷笑,臉上卻抱著三分嬌態,晃著他的胳膊,道:“好了,你也別惱我,其實我還不知道你嘛。壞在膽小,好也在膽小。老爺子最煩家裏人讓他麵子上過不去的,我諒你也沒膽子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兒。”


    韓仲平一看她好了,便又打趣地再作一揖:“怎麽又說是我在生氣呢,是您姑奶奶別氣了才對。”


    梁繡珍看他彎了兩迴腰,雖是玩鬧的,不過也是解氣,因就不住聲地笑了。


    韓仲平也被她這樣子逗樂了,晃著手指道:“你看你看,剛才吹胡子瞪眼是你,現在傻笑也是你。”


    “你說誰傻?”梁繡珍斜了眼、噘了嘴,拿鞋尖戳了他小腿一記。


    “我我我,是我……”韓仲平又忙不迭地陪笑認錯,手抬起來就要往她肩上搭去。


    梁繡珍閃身一躲,跑到廊子上,隔著窗說道:“哼,不跟你鬧了,我要上老爺子屋裏瞧瞧去。”


    韓仲平坐定了不動,隻用聲音喊她:“你就不能消停會兒嘛,剛才不是去探過病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聽見大哥被媽逮住了,要去瞧熱鬧的。”


    梁繡珍踢踏踢踏踩著步子,被算準了心事,也不過就是鼻子裏“嘁”地一聲,人早都走沒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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