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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公子的眼神順著桓大司馬的手勢齊刷刷的望向了右首的席尾之處,幾位墨家劍士連顏蠔、郭昕在內都止了吃喝,正襟裾坐,神情內斂低沉卻也不無剛整有威之氣,在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注視下,這無疑是一個墨家弟子所應具有的不亢不卑的做派。


    夏侯通麵露笑意,唇上的那抹髭須仿佛一下子舒展開來,倏然站起時,身形輕疾如風,旋即佇定如鬆,拓落瀟灑的對桓大司馬拱手躬身:“在下雖是草莽布衣,然亦傷家國淪喪之情,有心破虜殺敵,卻隻不過一勇之夫而已。若非大司馬定計在先,在下斷無功成之理。”


    桓大司馬心下滿意,夏侯通前往鄴都,那是他自告奮勇而去,原是沒有自己什麽事,故其得以刺慕容恪而還,實是意料之外的莫大驚喜,前番所說另使奇兵之計雲雲,卻也隻是往自家臉上再貼貼金罷了,原也沒有當真,想不到這夏侯通心思縝密,聞弦歌而知雅意,開口沒幾句,便將功勞奉在了自己頭上,桓大司馬不由撫髯大笑:“夏侯先生何太謙哉?若無夏侯先生並眾位墨家義士勇武膽略,焉得終斬燕逆之功?且細言來,吾與諸君洗耳恭聽。”


    夏侯通微微欠身,再不推辭,他知道,剛才自己的言辭又使桓大司馬心懷大悅,這番用心卻是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大司馬必將視他為心腹股肱,委以重任。不過說起來刺殺燕國太宰慕容恪的過往,卻當真不是他有心為之。


    這是那灰蓬客做的。


    ……


    “……那我再給你一份大禮,一份足以震動朝野,功績殊稟的大禮!”


    灰蓬客的語調聽起來輕描淡寫,卻也別含一股睥睨縱橫之氣,夏侯通一怔,小心翼翼的看向灰蓬客:“是何大禮?竟可震動朝野,功績殊稟?”


    “既然是要那大司馬倚為棟梁,此等功勳便不能隻是錦上添花。我隻問你。此際大司馬退兵,燕國慕容垂追堵甚緊,究竟怎樣的功勞才能令他覺得雪中送炭?”


    “首功,自然是火速解開黃河渡口術法。令大司馬迴師北上,一舉滅燕人之國……”夏侯通悄眼觀察了一下灰蓬客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的嘴角彎成了一個上揚的弧形,卻未置可否,夏侯通咽了口口水。接著道:“次功,大破燕人吳王之追堵大軍,令大司馬反敗為勝,以黃河為界,與慕容燕國呈對峙之勢……”灰蓬客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夏侯通隻得繼續說道:“再次功,讓大司馬全軍得脫危局,安然班師而迴。”


    “這便是了,你那首功次功隻是大言炎炎,不切實際之語。便是我親自助你,也沒這等本事讓這燕國如狼似虎的大軍就此土崩瓦解,所以,還是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我需要他帶著北伐的功業,攪得整個晉室朝廷天翻地覆,卻又不能讓他真正克複一統,不然的話,他的力量對我來說又未免難以控製了。當然,首先他不能像一個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的領著殘兵敗將迴來……”灰蓬客話鋒一轉:“這幾天,你隻管藏好。待我把這份大禮送給你。”胯下厲影魔駒四蹄一振,揚起一團晶爍的銀白光氣,轉眼失去了蹤影,倒是一旁那正騎在新坐騎上的眭術。用微微斜吊的雙眼看向夏侯通,露出了諂媚巴結的笑容。


    “大王送的禮,必然是極合心意的,先賀喜神公了。”對於陷地這樣的虻山妖靈,眭術的稱唿一向是尊崇並且誇張的。


    夏侯通覺得自己明白了灰蓬客的意思,可當幾天後。灰蓬客騎著厲影在麵前出現,並交給他一枚鎏金的玉佩和一片血糊糊繡著刺青的人皮之後,他又有些迷糊起來。


    “帶給你的那位大司馬,他現在枋頭為燕軍所困,不過很快,那些圍困他的燕軍便都會撤退,大司馬將得以安然脫困,你要盡快趕去,讓他知道,這是由於你的功勞所致。”


    “是何道理?”夏侯通一頭霧水。


    “這是燕國太原王慕容恪的貼身玉佩和他胸前的皮膚,我殺了他,不過來不及帶迴他的首級,你就告訴大司馬,這是你做的,這兩樣東西就權作個表證,要是他還不信,沒關係,很快他在鄴都的細作就會傳來太原王薨,秘不發喪的消息,大司馬是聰明人,他自己會判斷的。哦,迴去的路上,記得和你那些人間的師兄弟會合,編造一個故事,為了那種可笑的麵子,他們自然會幫你在大司馬麵前圓這個故事的,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


    灰蓬客的話音剛落,便和那眭術一起隱去了身形,一如幽魂的神出鬼沒,隻留下手裏捧著玉佩和人皮的夏侯通愣怔了許久。


    灰蓬客竟然去鄴都殺死了燕國的太原王,可是……這和功績殊稟到足以打動大司馬之間,有什麽關聯嗎?還不如直接刺殺那個正對大司馬糾纏不休,扭轉了戰局的吳王慕容垂呢。夏侯通在一開始隻能想到這一點,並且也知道灰蓬客的這次刺殺至少絕不會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容易,一個連殺五聖怒獅和乾門家尊的絕頂高手,卻連這慕容恪的首級都來不及帶迴來,當時所麵對的險阻可想而知。


    雖是未解深意,但夏侯通還是按照灰蓬客所說的去做了,果然,在他遇見了同樣被黃河水勢所阻正焦急徘徊的眾墨家師弟之後,說了一個隻身潛入鄴都,覷機刺殺慕容恪的故事,頓時令師弟們振奮起來,尤其他還看似好心的提議:“就說是我們墨家弟子共同所為,諸位師弟與我齊入虎穴,得建奇功,也顯我墨家聲名!”自顏蠔以下,又豈有不願之理?


    待到了枋頭之地,唯見硝煙未散,屍骸遍野,血腥味依舊濃重,密密麻麻的燕國兵馬徐徐退卻,大司馬的行轅正要開拔,夏侯通引墨家劍士入行轅參拜大司馬,呈上玉佩人皮,把那個刺殺慕容恪的故事複述了一遍。當然,更增添了眾墨家子弟同心協力的橋段,墨家劍士附和連連,更把夏侯通所言襯托得煞有其事。


    夏侯通這一段描述當真繪聲繪色。令人如臨其境:慕容恪巡視城防,身邊護衛森嚴,眾墨家劍士觀察數日,終於利用一個難得的機會一鼓殺出,而夏侯通在矩子劍陣的配合下。一劍穿透慕容恪胸前,當看到層層疊疊的燕軍士卒湧上來的時候,再不可拖延纏鬥,長劍收轉,一劃一抹,隻來得及斫斷項下玉佩,割劃下這一片胸前肌膚,慕容恪遇刺,燕軍大亂,墨家眾劍士終於得以從事先挖掘好的地道全身而退。


    大司馬看那玉佩精美。亦有鮮卑王室的大荒鹿神雕飾,絕非作偽;而那慕容恪聲名久著,依鮮卑習俗,在胸前紋有龍鹿刺青,宛如天神下凡,亦是流傳已久之事,再比照這片人皮,神獸果然似龍似鹿,犄角尖利,四蹄奮揚。皮上毛孔更是清晰可辨,大司馬愈加疑惑起來。


    他知道占了上風的堵截燕軍不會無緣無故放棄到手的勝利而脫出戰局的,尤其還是那鮮卑戰神慕容垂領軍,他不認為對方此舉是因為發了昏或者心存仁慈。必是出了什麽極大的變故才得如此。


    等幾日後,鄴都中的細作來了密報,便作實了大司馬所想,大燕國攝政太原王,當朝太宰慕容恪離奇身故,整個燕國王室都秘不發喪。而可足渾太後和太傅慕容評因慕容恪之死,深恐朝中對慕容垂再無抑製之人,以皇帝的名義連發七道諭旨,命慕容垂休兵止戰,即迴鄴都,現在整個黃河南岸的燕國大軍卻是由右衛將軍傅顏代掌主將職權。


    大司馬以手加額,心下大大鬆了一口氣,幾方印證下來,對夏侯通刺殺之功再無懷疑。


    ……


    現在,夏侯通正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在這個場合裏,他甚至無師自通的學會了講故事的技巧,何處暫抑、何處留疑、何處激揚、何處煽情,倒是音節陰陽頓挫,直把眾人聽得如醉如癡,亦不時發出驚唿訝歎。


    完美,太完美了,有夏侯通的現身說法,大司馬覺得自己這一步是走對了,雖然北伐大計看似失敗,可在這些王孫公子眼裏,再通過他們直傳到他們的父祖輩耳中,何其悲壯慷慨昂揚振奮也!與吾聲名,又何損之?待迴朝中再行大計時,豈不也同樣有推波助瀾之效?


    謝玄看著那夏侯通,心中暗生惋惜之意,如何這等勇武之士又被大司馬收入幕下,當真大司馬權勢蔽天,再難撼動了麽?所有人中,隻有殷虞和安婼熙兩個心中了然,從灰蓬客傳音中,他們知道這個小胡子墨家劍客居然也是灰蓬客早已伏下的暗子,殷虞惴惴的向殿外階下看去,灰蓬客化身的侍役隱在仆從群中,似乎是毫不起眼,誰能想到,這個尋尋常常的侍役竟是這等心機深沉,身手卓絕的不世高手?


    當夏侯通侃侃言畢,向大司馬再度躬身行禮時,全場頓時響起一片轟然慨歎,王劭更是當先向夏侯通舉觴為敬:“壯士勇毅,豪情烈膽,當為先生一讚,當為桓公一賀!”眾公子紛紛喧嚷起來:“此等虎士,蓋為大晉之幸也,同賀大司馬大人!”


    就在眾人一片頌揚聲中,大司馬忽然亢聲宣道:“墨家義士夏侯通,忠勇無雙,豪烈秉節,屢建奇勳,擢威虜將軍,並代吏部祀陵都尉職,乃從右九品爵。”


    夏侯通如此功業,自當封賞,雖說他草芥寒門,不合為仕之道,但他算是軍功,封個將軍卻也不為過,況且這威虜將軍聽起來威風,卻是個雜號將軍,算不得位高權重,而那所謂從右九品的祀陵都尉更是芝麻綠豆的小官,眾士子倒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處。


    顏蠔和郭昕對看了一眼,隱隱覺得身為墨家弟子,報國殺敵自無二話,但這從軍為官的路數似乎與墨家門規頗有衝突,正要替夏侯通婉言謝絕,卻不想夏侯通立時拜倒,朗聲應道:“臣下……謝大司馬大人!”


    謝玄卻是心中一跳,祀陵都尉?那個針對妖魔的官署,不是由那位滕子顏先生執掌麽?如何竟換作了這墨家夏侯先生?難道……難道這夏侯先生也有降妖伏魔之能?


    ※※※


    待行了迎寒祭月,望空而拜的儀式之後,這場中秋晚宴也終於進行到了尾聲,心懷大暢的大司馬是在酒意醺然中被幾位幕僚簇擁相架著進入了太極殿後歇息。大司馬一向酒量甚宏,又極有克製,所以這一次可算是少見的失態,眾世家子弟表麵上殷殷關切,相拜而送,心內卻著實有些哂笑之意,而在酒宴鬧哄哄的即將散席之際,夏侯通向幾位師弟示意,率先退出大殿。


    在步入梯階時,夏侯通刻意的觀察了下正去收拾的侍役們,卻再沒看到那灰蓬客化身的身影,也不知去了哪裏,他也不多停留,拾階而下,很快便走出了極為鄙陋的宮門。


    直到走到宮外,身後的顏蠔的才忍不住出聲:“師兄,怎麽竟答應去做這個官了?我們是……”


    “無妨,便是矩子祖師在今世,亦有此權變之通,墨家又不是孔孟之宗,哪有這許多迂腐?但濟世救民,合我墨家兼愛之說,便是方今大道。”夏侯通自然也諳熟了墨家典籍,心中早思忖好了說詞,這番言語倒使還欲待言的顏蠔和郭昕幾個一怔,多少總覺得大子師兄此說有些似是而非,強詞奪理,不過他們做師弟的自然不便再多非議,隻得低了頭,齊齊稱了一個“是”字。


    今晚赴宴,眾墨家弟子皆是步行而來,此刻走在昏黑街閭之中,頗顯得行色匆匆,忽聽身後馬蹄聲得得,卻是越來越近。


    墨家弟子都是身懷絕技,聽到馬蹄聲似是衝自己而來,便都停了腳步,齊刷刷轉身,看向來人,動作整齊一致,倒是極具威勢。


    但見一個英俊公子在燈火映耀下一襲黃衫,麵露微笑,遠遠的便即向他們招手,身邊一騎胭脂駒,馬上端坐著一個粉雕玉琢般的俏美少女,兩騎馬到得近前,黃衫公子在馬上當先一揖:“韶嶺殷虞,見過夏侯先生……不,是夏侯將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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