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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平城垣一片敝破之像,兩軍屍首的衣裝製式涇渭分明,晉軍的赭紅色號坎,燕軍的土黃色皮甲,此刻卻都蒙上了一片灰蒙蒙的沙塵之色,交錯纏夾的倒臥在碎磚瓦礫間。久曆兵禍的城中百姓們猶然閉門不出,整個高平城的街閭巷陌間,便隻一個個歡唿雀躍的晉軍士兵還在鼓勇奮進。


    大司馬戎裝及身,座下一騎毛色鮮亮的駿駒在街巷中穿行,帶著血腥味的晚風拂起他鑲著螭龍紋的鮮紅披風,卻似暮色暗影下一爿愁慘的火雲。韓離、伊貉幾個公府劍客緊緊隨侍身後,聽著四下裏持續不斷的歡唿聲,一陣陣傳入耳中。


    顏蠔、夏侯通一幹出身高平的墨家弟子們也隨同而行,他們是本地人,由他們沿途指認分解路徑自然相宜,倒是頭前奏事引路的軍校走的惶急,顯然是心懸於那番異象而不能決,隻等大司馬速速親見了早做定奪。


    走了總有大半個時辰,依韓離在高平藏身的這十數日的經驗判斷,這裏當是距離刺殺慕容厲的行轅不遠的所在,恰是轉過一個街角的時分,兩處高牆隔開了一道狹窄的小路,即便是尋常街市,此間也當是人跡罕至的死巷之處。


    引路軍校迴身通稟:“大人,就是這裏。”


    已經有頂盔貫甲的軍士們圍成了一圈,見大司馬下馬大步而來,紛紛散開,跪倒行禮。濃重的黴濕晦臭之氣傳入鼻中,大司馬忍不住便皺起了眉頭。死巷陰幽的光線下,隱隱約約可見兩人橫躺於地,好像便是兩具屍體,不由心中不滿,那奏事軍校隻口口聲聲說要自己親來一看異象便知,這卻知道什麽?大驚小怪,戰事慘烈,便發現死屍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大司馬待要湊近步入細看,那引路軍校卻急唿:“大人,使不得,不可輕進。”說話間,殘目鬼梟伊貉已然掠身而出,身為近衛劍客,前路測查本就是職內之司。


    待見伊貉身形矯健,才剛踏足那兩具屍體距約十數步的範圍之時,陡然間一道淡金色光影閃了閃,周遭氣流為之驟然一緊,隱隱似有風雷之威,那伊貉悶哼一聲,竟像是身遭巨力反震一般,身體彈射開來,摔落地上,銅製麵具與地麵撞擊,當當作響。


    韓離和其餘幾名劍客早已躍起扶住伊貉,心中暗凜,以伊貉如此身手,尚且這般狼狽,隻除非猝受疾速而又雄渾之力的反噬才會如此,而有此力道者,人間武林,隻除非雙絕五士這般的絕頂高手方可施為,一瞬間,韓離心中甚至又掠過一絲疑雲:莫非又是妖鬼之力?


    伊貉摔的狼狽,卻沒受傷,不待幾人攙扶,便已挺身躍起,口中怒道:“前方有古怪,似乎是什麽力道突生相阻。”


    韓離不敢輕忽,目視前方,卻見那躺臥於地的兩具屍身中,有一具還在微微顫抖,似乎是還有口生氣的情形,隻是天色昏暗,又好像有什麽淡淡霧氣阻隔,看不清楚形貌。


    引路軍校已經在對大司馬稟報了:“就是這般,本以為便是兩具屍體,怎知眾軍欲挨近時,總是被一股怪異力道阻住,小將曾命人同時合圍上去,看那力道如何抵擋,卻不想一時間金光閃耀,怪力齊生,好似這兩具屍體上掩了一層護罩一般。”說著,那引路軍校又一揮手,一眾軍士嘩啦一下展開陣形,圍成了一個圓形,直向陣中縮緊,猛然便見金光閃爍,韓離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金光形成了一個圓罩一般的物事,阻隔於前,眾軍士如遭電噬,俱各跌散。


    “怪哉,又是何等物事作祟!”大司馬露出了鄭重的神色,而身邊顏蠔、郭昕一眾也大感詫異,這裏不過是高平城一處不起眼的牆閭,因為是死巷,平素也沒什麽行人路過這裏,倒是多為排汙積淤的用處,卻怎麽現出了這麽古怪的兩具屍體?隻有夏侯通,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眯著眼愣怔了一下。


    “這是道術護佑,常人難近。”夏侯通忽然喊道,他說話的對象卻是衝著韓離,“韓大人,便是你那雷電神力才可破解。”


    韓離一怔,果然是妖鬼之力的道術嗎?大司馬聞言卻是大喜:“螭,從速破之!吾倒要看看內中是何玄虛。”大司馬下令,韓離毫不猶豫,意念轉動之下,渾身雷電之力迸發,這一下電光閃曳,威勢磅礴,幾名劍客久知韓離之能,倒是絲毫不以為異,還很知機的退開丈許,以避韓離雷電之威,而那些尋常軍卒可看得呆了,怎麽也不敢相信,以一人之身竟會煥發出如許威力。


    雷電光影與護圍成罩的淡金色氣流碰撞,韓離隻覺得氣海中為之一震,素來所向披靡的雷電神力自與號風怒獅相頡頏之後,竟是又遇到了對手,那淡金色氣流生出一股極為強勁的反彈之力,與滿目閃耀的電氣雷光糾纏甚緊。韓離暗暗稱異,不自禁的想起甘斐所授的運力法門,有意識的將神力斂縱收放,這樣一來,氣勁吞吐,若虛若幻,愈加的不可捉摸,那淡金色氣流隻一味的狠力廝纏,如何及得上司雷疾鷹的巧勁,幾番牽扯盤旋下來,漸成頹弱之勢。


    那裏韓離神奮電熾,大司馬這裏看的自然歡喜,幕下第一高手有這等神力,便果真妖鬼當前,又何懼哉?忽的一轉念,看向夏侯通:“夏侯先生,敢莫也知妖鬼之事乎?何以有道玄術法之謂哉?”


    夏侯通好像知道大司馬會有此一問,沒像旁人隻目瞪口呆的看著韓離施術,而是早就迎上了大司馬的目光,恭恭敬敬的拱手一躬:“明鬼之說,墨家古已有之。所謂妖鬼一事,在下亦曾親曆,妖鬼之道亦可稱略知一二。”


    “善,待北伐大事定時,吾還欲請教先生此道,望不吝賜教。”


    “大人垂詢,敢不奉遵。”夏侯通恭敬的態度更令大司馬滿意,他想的卻遠,既是那甘斐逍遙閑散的性子,難為自己所用,而如果這夏侯通通曉妖魔情事,那麽那個準備禦對妖魔的祀陵尉倒可以托付給他,卻不也是合適人選?


    電流滋啦啦一聲,淡金色的光氣如浮光掠影,寸寸消散,熾烈緊滯的氣息亦為之消弭一清,很顯然,韓離終於將這一層道術氣罩破解了。


    可一眾軍士兀自看得瞠目驚舌,有的甚至還麵露悸色,當發現身邊亦有生出如此異象的人存在之後,他們除了震驚,也產生了駭懼的情緒,一時間,韓離飄然落地,四周卻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萬歲!大晉有如此神勇之士護佑,何懼犯亂胡虜,外道邪魔?”喊出這句話來的竟是夏侯通,顏蠔等人也隨之歡唿起來,他們早就見過韓離的本事,這歡唿之情確是自然而然的迸發,隻不過夏侯通起了個頭而已。


    熱烈的氣氛很快感染了周圍,本來有些駭懼的軍士們這才猛省,略一思忖,更覺所言極是,卻是懼怕甚來?頓時歡唿之聲大作,眾軍更見歡欣鼓舞之色。


    大司馬滿意的看了夏侯通一眼,撚須微笑,倒是個玲瓏剔透的能臣幹將,或堪大用。


    韓離一招破解,再無遲疑,向前一步,待看清了那兩具橫臥於地的身體之後,卻在大驚之下止步了。


    之所以說兩具身體而不說兩具屍體自是事出有因,麵前第一具身體看體格頗為雄壯,而卻當真隻是具軀體罷了,脖頸往上,空空蕩蕩,頭顱不知去了哪裏,隻頸腔邊一灘已然凝固成塊的血跡;另一具身體瘦削,倒不見傷痕,頸上頭顱亦是完好,再看此人形容,麵色淡黃,約有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身上不住微微顫抖,卻還留得了一口氣。


    令韓離震驚的是,這兩人皆身著褐衫短襟,而這一身裝束韓離倒並不陌生,那乾家斬魔士甘斐昔日不就是這一身穿著,而據他所說,這身行頭便是荊楚乾家絕不輕易的製式服色,難道這兩人也是乾家弟子?


    韓離愣怔之間,那淡黃麵皮的年輕人眼皮睜動,卻是微微張開眼來,一雙沒了光彩的眼眸在韓離麵上轉了轉,嘴唇抖抖索索,極為艱難的說出幾個字來:“你……是西部尊君……”


    尊君二字入耳,韓離更是心中巨震,那甘斐不也時時稱唿自己為尊君麽?尊君者,神獸乾君之意也,而也隻有乾家弟子,才會把上古神獸化人稱作尊君。韓離急忙搶上幾步,一手搭在那淡黃麵皮的年輕人脈上,所幸脈搏還算正常,隻是如此精神委頓不堪之狀,顯然另受暗傷。


    年輕人費力的再次睜大雙眼,一語一頓,斷斷續續的說著:“荊楚……乾家弟子汲……汲勉……見過……見過雷鷹尊……尊君……”


    ※※※


    江鷗在打橫的桅杆上稍一立足,旋即嘰嘰叫了一聲,便又展翅飛去,身形壯美,在黃昏映影如畫的江麵上劃了一道去勢悠遠的弧線。


    青衫的壯士們驚詫的看到,一幕幕神奇絢爛的光華在空中浮現,而後又一個個直落而下,在他們的勁舸船艦上現出身形。


    “七星盟天璿星巨門部宿五老觀天風子,未知哪位是蛟刀士駱幫主?”一群青衣道士中,當先一位麵容清臒的中年道人笑嗬嗬的說道。


    嚶鳴做了個手勢,開玩笑似的推了駱禕一把,倒讓有些愣怔的駱禕迴過神來,忙排眾上前,恭敬抱拳:“在下百舸幫駱禕,見過仙長。原是追蹤害人妖魔,倒不想連仙長都驚動了,這卻叫小子不安了。”駱禕言語出奇的謙恭,在他和一眾百舸幫好漢眼中,如天風子這般伏魔道中的前輩耆宿便當真是神仙一般,自然是頗有些誠惶誠恐之至了。其實他和天風子在錦屏苑已經見過麵,隻是當時彼此都沒有留意罷了。


    “哈哈,幫主堪意伏魔,人間俊傑,先前援救錦屏苑之壯舉亦令老道感佩不已,今日一見,大慰平生。”天風子道袍一拂,笑意爽朗,眾人見這般仙風道骨,如世外神仙般的道人竟是這般親和,都不禁大生好感。


    天風子又向身後一齊現身而出的眾多服色各異的人影一招:“不獨老道,恰是七星會盟畢,便聽得幫主此間壯舉,群情激昂,都趕來相助一臂之力了。”


    內中如天清子幾位五老觀高手曾在豹隱山錦屏苑有過一麵之緣,駱禕自是欣然上前拜見。


    又一位身材窈窕卻又白紗蒙麵的妙齡女子向前略一見禮:“紫菡院弟子杜嫚奉本門紫菡夫人之命,特來相援駱幫主伏魔義舉。”雖是難見這杜嫚顏容,駱禕卻也為其綽約風姿而心折不已,一怔之後才笑道:“這可有勞姑娘了,駱某感激之至。”


    另一側也都站著道士,和青色道袍的五老觀道人不同,這些道士卻都是杏黃色道袍,當先一位神光內蘊,氣度不凡的年輕道士微笑稽首:“七星盟開陽星武曲部宿天師教德馨,見過蛟刀士駱幫主。”


    駱禕不知德馨道人幼天師的尊崇身份,卻也久仰龍虎山天師教的名頭,即便不涉降魔除妖,龍虎山天師教也是天下盡聞的道教名門,這德馨道人既是代表天師教而來,必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當下肅然正色一躬到底:“駱某煩勞德馨仙長駕臨,不勝之喜也。”


    駱禕又和鷹愁澗霍英莊主,天青會丁曉會主,飛劍門路朋掌門一一見過,敘禮未罷,便聽江上水聲潺潺,似是什麽船隊開來的情形,張目遠望過去時,但見江麵浩淼,影影湯湯,一眾人影排開,有男有女,皆青衫加身,負手卓立,卻像是踏水漂行而來,當真若禦風辟水的仙道中人一般。


    待行至近前,駱禕細看,才發現這一眾青衫人足底所踏或葦或萍,皆為不堪著力之物,可這些青衫人不過一物之藉,便得此番氣象,即便是駱禕自忖功力高強,且水性獨步天下亦是再所難能,不消說,必也是前來相援的伏魔之士了。


    青衫眾人輕飄飄涉水而上,早落在船頭,一個形貌威武,體格雄壯的中年男子對駱禕略一頜首,身邊一個嬌俏的青衫少女便已開口道:“七星盟天璣星祿存部宿主事副宿主,覆水莊苑莊主,特來相助。”這許多門派,偏隻這覆水莊苑莊主的名號職司報的周全,駱禕見那苑莊主氣勢非凡,怎敢怠慢?急忙上前見禮。


    一陣汪汪的狗叫聲遠遠的傳來,駱禕斐然有感,抬頭張望時,便見一舟順水而下,也不知用的什麽法子,舟行疾速,遠比正常航行要快上許多,倒似是於江麵上掠行一般,舟頭站立幾人,當先一個,褐衫短襟,負劍抄手,麵龐半黑半白,卻不正是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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